爱情的橡皮擦

如果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呆到努力想逃离的程度,那说明他在那里活得并不快乐。

我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米兰·困德拉还是D·H·劳伦斯?是在翻《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时看见的?还是在翻《纯净集》的时候偶然记住的?

我忘了。我的忘性向来比记性好,就像个内存超小的盘,只能一边存储,一边删除。

他们叫我皮皮安。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固执地这样认为。他们其实就只是米果一人。我只清楚地记得米果一个人。

可是,我的记忆并非全线坍塌。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叫许乾的名字。虽然我至今回忆不起许乾的身份,许乾的模样……甚至许乾是谁?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一无所知。

(1)

你是谁?

电话那头的人执著地询问我的身份。一个男人。

我怒不可遏地挂断了电话。我讨厌打错了电话,还询问我身份的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同一个电话号码,相同的对白。

叶夜。

我不是。你打错了。

你是谁?

我挂断电话。

男人固执的行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打乱我平静的生活。时间一长,我自然而然地陷入了自我怀疑:我是谁?我是否就是那个男人口中的叶夜?

可是,他们都叫我皮皮安。而米果叫我片儿。皮和安的合音。中间没有分隔符的话,真是两个容易混淆的读音。

米果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杂乱的刘海倾泻,海藻一般的长发顺势散开,铺陈在米白色的靠垫上,很美。会让我想到克莉奥帕德拉——一个天妒红颜的女人。

米果喜欢化妆。很浓很精致的那种。妖冶的眼影,绚烂的唇彩,浓密张扬却齐刷刷的紫色睫毛,还有我永远都画不好的精细眼线。

邻居家的狗,哭了一夜。米果微眯着双眼,努力将身体往沙发里蜷缩,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来弥补昨晚缺失的睡眠。

可是我知道,她的睡眠不足绝非来自那只会哭泣的狗。

不知道谁又要死掉了。米果突然说。她说话的语调很淡,却是少有的哽咽。待我转头去证实的时候,她平静的脸让我产生了幻听的怀疑。

米果对世间的生死看得很淡。亦如爱情。

对这种长相娇艳,人生观淡然,洞穿世间一切,甚至看破红尘的女子,我向来都擅以一种崇敬的目光来仰视。或是内心自卑,或是趋之若骛,我总把自己放在一个最卑微的角度。

我长时间的凝望米果的脸,饱含倾慕的神情。她突然睁眼,眼珠猛然跳跃起来,眼神犀利地看向我一脸的毫无防备。

我突然窒息。米果笑得花枝摇曳。

我嗔怪地看向她。她整过的双眼皮成了单眼皮。

我知道,她昨天晚上是和男人一起过的。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也许是她在某个酒吧邂逅的,一夜情的最佳人选;也许是表面上对她倾慕已久实则思想污秽的所谓的崇拜者;也许是她的某个认识不久的新同事,或好奇使然,或积习所致。

米果是天生不能在一个男人身边过日子的女人。她拥有自己的生活原则:任何男人都别想理所当然地进入她的生活。我唯一不满的就是她太像昆德拉笔下的托拉斯了,活得太过纯粹。

生命是一张成不了画的草图。

米果的生命就是这般随性。

而我不是,我活得小心谨慎,生怕哪一步踏错了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潭。

(2)

对于许乾是谁,我还是没有丝毫头绪。我曾经试想过:他或许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自小相知,最终因为时间的隔阂,渐渐淡出彼此生活;他或许只是我在翻看哪张新闻报纸时,偶然记下的某个陌生的名字;我甚至猜想,他可能只是我钟爱的某位韩剧男星在某个电视剧中饰演的虚假角色。

我从不曾告诉过米果关于许乾的猜想。我们的生活鲜有交集。

米果是个坚强的女子,就算在十分钟前,她刚被那个衣冠禽兽的上司骚扰过,她也会在十分钟后与我谈笑风生,笑得毫无芥蒂的模样。她不屑与人一争高下,不屑为了某个男人争个头破血流,鱼死网破,甚至不屑与男人在欢爱之后同床共枕。

她中了米兰·昆德拉的毒。她说,她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让她产生共眠欲望的男人。

而我不同。我几乎找不到男人来爱我,除了米果,没人知道我的腹部有条七八厘米长的疤痕,扭曲而狰狞。我一直对这条来路不明的疤心寸芥蒂。因为我相信没有男人会在欢爱的时候,还敢直视这道丑陋。我的职业是18岁时候的梦想——稿酬微薄,名声可疑的自由写手。蜗居在家,却不是作家。

当初跟着米果一起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两手空空,后来米果给我准备了所有需要的东西。而米果除了一行李箱的化妆品之外再无其他。

我给所有的杂志社投稿,但没有人回应。米果实在看不下去,第二天带着我的稿子出了门。三天后,我的稿子登在了一本杂志上,稿酬也迅速地划入了我干瘪的银行卡。

米果事后什么也没说。她总是把事情做得看起来很酷。后来,我买了两串海蓝水钻手链,将彼此的关系牢牢地界定了。

从那以后,那串廉价的手链便再没离开过米果那细细的手腕。

(3)

我一直认为,认识陶嘉是个必然。他是少数几个认同我文字的编辑之一,我对这类人物向来景仰,甚至渴求。

陶嘉长得很干净,体型高瘦,笑的时候脸上会有浅浅的酒窝,不明显,可还是被我发现了。他有些时候会害羞,就像此时此刻我正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

片儿。他随米果叫我片儿。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我先米果认识他的话,那该多好。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米果的新任男友。

米果问我陶嘉怎样。我瞥了瞥在客厅沙发上拘谨不安的陶嘉,笑着拍了拍她丰满的臀。

他被你吃定了。

是的,从进房间的第二分钟开始,他的视线便再没离开过米果。第一分钟是客套,第二分钟是本能。

可是我已经觉得乏味了。米果的表情真犯罪。

我总感觉米果的心很满。装不下什么。没有人能入她的眼,陶嘉也一样。

陶嘉是个好男人。他会陪米果逛街购物,在女式内衣店里尽管已经羞到满面通红,也决不弃米果而去;他会在米果随意提及某样食物的时候,跑到好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买,而在米果以月事为由,根本连筷子都没动的情况下,依旧和颜悦色;他会在每天早晨耐心地给米果准备早餐:一片全麦面包,一颗苹果或者一杯牛奶。

可是,后来米果还是和他分手了。

陶嘉在米果的牛奶里放了糖。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发表意见。

这是迟早的事情。陶嘉在米果的面前活得太过卑微。兴许他对米果的态度强势一些,米果会对他有一点动心。可是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倒了米果的胃口。

我当然不会告诉陶嘉这些蹩脚的理由。陶嘉的样子似乎伤得不轻。我说:如果当初你选择的是我,兴许此刻就会是另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

陶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左肩,表情释然。

谢谢。你这句话让我心情好多了。然后酷酷地转身离开了我们的世界。

他痊愈。我内伤。

陶嘉辞职离开杂志社的时候,向主编推荐了我。我不知道,是因为臭味相投,还是仅仅因为我在他心绞痛的时候,给了他一针强心剂。总之,他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


(4)

在杂志社,我看见了陶嘉口中的主编汪孟:一个油头粉面的秃顶男人,身材矮小,四五十岁的模样。

米果在我旁边矫正:三十九岁。

我诧异地侧目。

陶嘉说的。她补充。

在主编办公室里,汪孟和我详谈,眼角的神色一直在空落落地搜寻着什么,但在看到米果时即刻释然。

三个月的试用期里,我跟着杂志社里资历较老的编辑跑采访。这完全脱离了我的想象范畴。开始学着和不同的人物打交道,或者说很多很多违心的话,或者他们聒噪地说我安静地听。

米果坐在沙发的一角,看电视。悼念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专题。

我在厨房里给她剥枇杷。

今天跟着玲姐采访了一个20岁的小子。靠着父辈的存款搞了个绿色有机食品,后来发了,又是买车又是购房的,狂妄到了极点。不就是命好点吗?拽什么!我有些愤懑,可是我的情绪没有得到米果的丝毫回应。

我伸出脑袋一探究竟。

米果蜷缩在沙发里,婴儿的姿态。头深深地陷入了身体里。我看不见她的脸。美丽的脸。

电视里,悲怆的音乐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思绪。走过去,关掉电源。

地震的时候,我在哪里。我没有印象,就像这场空前的灾难从来不曾降临过一般。转头看向深险沙发中的米果。睡梦中的她,竟泪流满面。

其实我还想跟她讲,我今天采访的那个20岁左右的狂妄小子,名叫秦岩。界定在80后和90后的罅隙中,年龄稚嫩,心态成熟,个性鲜明,英俊潇洒。

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喜欢我。

可是,米果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5)

米果喜欢在每个周末早上6:00起床,一路小跑五个公交站台的路程到我家,帮我收拾房间,打理一切。我曾经的恶言相向没有产生丝毫的副作用。她依旧我行我素:我得不到自由。我永远是她的孩子。

尽管,她和我同岁。

秦岩活得狂放不羁。像极了米果,决不轻易放弃任何一次可以改变宿命的机会。我无数次地想:或许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可是,我不得不反复对自己强调:我喜欢秦岩喜欢我。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般直白地对我说:他喜欢我。

尽管秦岩只能算是个孩子。可我还是很满足。

我刻意向米果隐瞒秦岩的存在。我害怕她的出现轻易就会崩塌我脆弱的幸福。

我开始逃避米果。周末,我会坐上秦岩的那辆本田商务,到郊区游玩,或在某个偏僻的湖边,在空间还算宽敞的车里忘情地接吻;或者到他家,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扮到假戏真作却乐在其中。

我兴奋地发现:我完完全全脱离了米果的束缚。生活原来可以这样。

可我依旧是米果的孩子。

和他分手。这不是一个朋友说话的语气。

我冷冷地看了眼厨房门口的米果。神情冷峻,眼神犀利。这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实在太过频繁。面对纠缠不清的追求者,抗争衣冠禽兽的上司甚至其他的任何时候,她都习惯了用这种表情。这种表情可以让她免受许多伤害。

我转移视线,继续看韩剧。我喜欢郑宇成,一个不算太老的男人。

我喜欢他在《雏菊》中演绎的杀手形象。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后居然还能在路过花店的时候,不忘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买上一束花。他的爱,酷到了极致。

米果愤懑地冲过来,拔掉了电源。看吧,她总是这般让人难以掌控,可她终究是理性的。不像我,永远钟爱看滥情的韩剧,哭到鼻青脸肿竟觉得酣畅淋漓。

这样对电器不好。我调侃。

和秦岩分手。她真把她自己当妈了。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淡定地看着她。

他爱你吗?米果的语调突然柔和。

不爱。就像我也并不爱他一样。

米果显然没有意识到我对事态的掌控程度。双眼圆睁,神情有些呆滞。这样依旧掩饰不了她的美丽。难怪秦岩在一次偶然看见米果的照片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心神恍惚之中。

她是所有女人的情敌。但不是我的。

秦岩让我尝到了被冷落的挫败感,可是并没有伤到我的情感。他是一只猫。


(6)

叶夜。

男人又开始骚扰我原本就已经凌乱不堪的生活。而且越发过分。此刻是凌晨三点。

我不是。你打错了。

你是谁?

我终究没有耐得住性子。在寂静的凌晨三点钟,暴跳如雷。

男人在电话那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承接着我的怒不可遏。

或许你会觉得我的名字很不可思议,可是那是事实:我叫皮皮安。我姓皮,不姓叶。请你以后不要打错电话了还问我是谁。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叶夜。

……

原来,他们没有骗我。叶夜,她真的已经死了。

男人叫苏楠。他说,叶夜是他的新婚妻子。在地震的前一天,他们才刚刚从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地震的时候,他们正在影楼里拍摄结婚照。就为了选婚纱,两人还吵了嘴。叶夜的体型有些偏胖,却固执地要穿一套束腰款型的婚纱。摄影棚里的人不少。苏楠看见有人在偷偷抿着嘴笑,顿觉尴尬至极。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叶夜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没做声,变着法地逗苏楠开心,可终究缓和不了苏南的情绪。

整个影楼开始晃动的时候,周围的人一窝蜂全朝楼梯口狂奔。摄影顶棚上的灯具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周围所有的物体开始像水一般倾泻,势不可挡。苏楠和叶夜也开始随着人群向楼下奔跑。但就在两人以为可以马上逃脱的时候,一堵厚实的砖墙顿时顷塌下来。处在极度恐惧中的苏楠慌不择路,拖着叶夜就没命地往前奔,显然没有意识到头顶的危险。就在石墙马上要砸在苏楠身上的时候,叶夜猛地将苏楠推开,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那堵沉重的墙。

苏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送到了就近的医院。他没有看见叶夜。他疯狂地抓住身边的每个人询问,他乞求任何一个人带他去看他的妻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新婚妻子了。

后来医生告诉他:叶夜为了救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堵厚实的墙体,导致内脏破裂,当场死亡。

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只是我没有完全相信电话那头的男人。他的欲言又止,话中藏话让我很反感。

这不是一个老实的男人。至少在决定坦白的时候,他不应该有所保留。

我决绝地挂断了电话。毫不留情。


(7)

在我26岁生日的时候,我死皮赖脸地缠着米果和秦岩送了我一只雪纳瑞。一只可爱的小公狗。

这原本就是一件挺讽刺的事情。可是我毫不介意。我喜欢这个小动物,它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它很安全,也很安静。

米果不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小猫小狗,它们很容易让她过敏。于是她来我家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这是我的阴谋。因为乾乾,我脱离了米果的束缚。

乾乾。我的小狗叫乾乾。

当米果第一次听到我唤狗的时候,几乎昏厥过去。她的反应太过强烈,我的逻辑跟不上她的思维。

那么多字可以用,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字?为什么!这句话不是疑问句式,语调太强硬了。

我一脸的无辜。秦岩很男人地搂住了激动不已的米果,他和我一样迷惑。

我瞥了眼秦岩搭在米果肩上的那双修长的手,随即迅速对上了米果愤怒的眼。女人杏目圆睁,面目狰狞痛苦。

我实在没有弄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导致米果史无前例地这般失态。

换掉名字。她挣开秦岩的束缚,指着我怀里的小动物,毫不留情。秦岩有些尴尬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知所措。

我摇头。不只是对米果的拒绝,也是对秦岩的嘲讽。

米果的眼神中突然露出了歹毒。她转身冲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右手握了把菜刀。

那我就宰了它。她说着就奔过来抓狗。秦岩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右手,夺了她手中的刀。

米果,你发什么神经啊?不就是一条狗吗?你至于吗?我紧紧地抱着乾乾,朝远处奔。

改掉那见鬼的名字,否则,你抱着的就是一条死狗。米果怒不可遏。秦岩搂着她腰的双手很碍我的眼。

乾乾怎么了?那只是我的一篇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的名字而已。我发了疯一般地对她嚎叫着。

米果渐渐开始平静,高举的双手也慢慢地低垂了下来。

我的男主人公,叫许乾。许乾。怎么了!我报复式地对着秦岩怀中的女人咆哮。

下一秒,米果昏厥在了秦岩的怀中。


(8)

秦岩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在米果那场怪异的闹剧之后,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被踢出了局。

米果开始变得很安分。

她每天早上按时上班,晚上按时下班,不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邀约,不和任何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搭讪,每个星期天照例到我家给我做饭,打扫卫生,给乾乾洗澡。她从来不唤它乾乾,只是不停地唤着“喂!喂!”。

可是,我后来发现,乾乾居然喜欢上了这个曾经想方设法置它于死地的女人,胜过喜欢我。这女人真阴毒,什么东西都容易被她轻而易举地占为己有。

她每个星期天来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大堆让狗发胖的垃圾狗粮。可是这些垃圾食物对乾乾来说是具有致命的诱惑的。它彻底背叛了我每天一大早含辛茹苦给它准备的营养丰富的食粮。

我静静地躺在米果的腿上。女人海藻一般的长发轻轻地扫在我的脸上,酥痒的感觉让我躁动不安。

许乾是谁?我突然打破了彼此的安静。

米果的呼吸明显失去了均衡,跌宕起伏得太过明显,但很快她就平稳了自己的气息。

不是你的虚拟男主人公吗?

哦,原来真的是个虚拟的人物。我妥协于她的隐瞒。

其实,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是在米果的手机上。快捷键“1”。我并无他意,无非只是想知道自己在米果的心中排名第几。

我的快捷“1”:米果。米果的快捷“1”:许乾。

这个我太过熟悉的名字。只是,我完全陌生于他的存在。而如今,我终于见证到,在米果的心中,我真的不如许乾。

那我的女主人公就取名叫叶夜吧!我突然昂起削尖的下巴,对着头顶上美丽的米果说道。

米果放在我头上的手,突然轻微地颤了一下,不明显,却被我察觉到了。

很美的名字吧!我骄傲地说着。我想,苏楠一定会同意的。一定会的,因为他那么爱她。

米果一直很安静。等我抬头去看的时候,她已经闭合了双眸开始了小寐,只是,这一次,她的表情有些扭曲。


(9)

苏楠说,他想来看看我。从一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城市远道而来。

我默许了他的做法。对于一个失去了新婚妻子的男人来说,这样做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许心灵上的安慰。

我不是叶夜。我叫皮皮安。在火车站见到苏楠的第一眼,我便开始了不厌其烦地反复申明。

可苏楠固执地称呼我,叶夜。毫不妥协。

这次你总该死心了吧!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你的新婚妻子叶夜。我如释重负。

苏楠居然笑了起来。坚硬的轮廓,突然有了很美的弧度。我有些诧异。

其实,我并不认识叶夜。他终于开始了坦白。这次,我决定尝试着去相信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我只是想看看,那小子手机里,快捷键“1”中的叶夜,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咦?我一头雾水。

男人的眼中突然噙满了泪,转身就想走。我执拗地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别给我设悬念。我大声吼道。

那小子叫许乾。

我紧抓他手臂的手突然松掉。

你凭什么说我是叶夜?我质问。

你的腹部有条七八厘米长的疤,是在5.12地震中留下的。我呆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只言片语。

我是谁?头脑中反复出现的这个问句,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我的思绪。

看来米果说的没错:叶夜果然失忆了。

米果?


(10)

许乾、叶夜、皮皮安甚至还有,米果。

我们的位置在哪里?

皮皮安?叶夜?呵呵,谁是谁?

米果在我的念叨中终于崩溃。

叶夜,别再反复念了。我求你了。米果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她此刻的状态让我想起了当时她歹毒到要宰杀乾乾的模样。只是这次,米果叫我叶夜。

我爱许乾,直到如今,我依旧爱他。米果突然说到。

我曾经赤裸着身体站在他的面前,卑微地求他给我一次机会。但他只是静静地为我穿上衣服,语调平和地告诉我说,他喜欢的人是叶夜。他只要叶夜,除了叶夜,他谁都不要。

你无法想象,当时的我有多么地恨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断。

在你的生日那天,我们约好在许乾的家里庆祝。我提前到了,在许乾的饮料中下了药。等到你来的时候,看见的刚好是我们两个人欢爱的场景。就在那天,许乾原本打算向你求婚。

你误认为我和他是相爱的。后来你不告而别,去了川北地区支教。从那天开始,许乾便开始对我视而不见了。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他便去找你了。他找了你整整一个月,走遍了三十多所学校,终于在地震发生的那天上午找到了你。当天下午,便发生了8级地震。

当时,你为了救学生一直滞留在摇摇欲坠的教学楼里。在楼房坍塌的前一刻,许乾把你护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却被一根钢筋狠狠地刺穿了腹部。因为你的身体呈右侧状,所以那根钢筋刚好从你的腹部表皮擦过。虽然伤口有两三厘米深,但却没有伤及到你的生命。

等到救援部队赶来的时候,许乾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停止了呼吸。你因为头部受创昏迷不醒。

许乾被找到的时候,衣兜里还揣着那颗用来求婚的钻戒。许乾是个孤儿。所以他的葬礼是我和他的朋友苏楠一手操办的。

苏楠带着许乾的骨灰回了他的老家,撒在了他们儿时常玩的那条大河里。后来等到你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你失去了记忆。

如果不是我,也许事情就不会到这个地步。许乾就不会死。所以我一直不敢提及这段不堪的回忆。

许乾是米果这一辈子都永远无法结痂的伤痕。

(12)

我终于知道许乾是谁了。

可是我在记起他的那一刻,却永远地失去了他。

但是,我还有米果。我亲爱的米果。

我们的路还很长,许乾在天堂一定会保佑着我们的,因为他是那么地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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