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到二十三(二)
二十二岁那年冬天，我在语的酒吧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宵。
那时候大学刚刚毕业，所有事都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生活没有着落，日子兵荒马乱。
进入冬天之后情况并没有好转，生活也没有像期许的那样随着新季节的到来而有一个新的开始。季节也似乎没走上正轨，冬天暖得像春天一样，气温一直停留在零上，我甚至还在穿往年秋末就要换掉的薄风衣。一直到十二月中旬，一场雪都没落，十二月初还下过一场温润而细腻的小雨。一切都莫名其妙。
而我除了胡思乱想以外，便再无他事可做。戒酒计划也因此而一再搁置。
我每天都去语的酒吧，晚上七点左右出门，提前或者延后的时长从未超过五分钟。这几乎成为了我的固定生活模式，如三餐一般的必要日常。
遇见宵的那天刚到十二月下旬，空气里弥漫着年末和节日的气息。
我出门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满城的灯火几乎照亮了街巷的每一个角落。十二月下旬的夜晚已经有了些冬日该有的寒冷，不止息的晚风拍打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我系紧了风衣的衣扣，拉高围巾遮住了近半张脸。街边叶早已落尽的杨树上缠满了节日彩灯，毫无温度的霓虹灯光闪烁不停，无数男男女女穿梭在光影的明暗交错里，去往各自的方向。沿长街并列排开的商店的玻璃橱窗上都贴上了各式各样的节日窗花，橱窗里明亮炫彩的灯光将每一件陈列的商品都照耀得亮丽光鲜。街角咖啡厅的落地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不知是谁在上面写下了一行誓言。
我转过街角，空中有些许的雪花飘了下来。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些细碎的雪花哪里都无法附着，被夜风挟裹向未知的方向。雪花在空中纷舞着，像是人们倾注给天空的目光、呐喊、理想与希求的碎屑一般，最终又落回这陆离的人世间。落雪之后，行人都加快了步伐，匆匆向各自的目的地赶去。而这些奔向不同方向的人也好，去往语的酒吧的全无归宿可属的我也好，就像这些雪花一般，在空中时飞往不同的方向，但最终仍要落在地面上。我们，所有人，最终都将去往同一个地方，坠入那无趣而黑暗的永恒。
我到语的酒吧的时候，地面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的积雪。平整的雪地倒映着街灯与霓虹，像是沉坠的星空。
走进酒吧就看见了坐在吧台前的宵。吧台里的语正将一杯啤酒倒进另一个杯子，然后再将酒倒回之前的杯子。啤酒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啤酒没气可不好喝。”我对她说。
“无聊啊。”她苦笑。
一直在写大段文字的宵听到了我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笔。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已经毕业了吧？”
“快半年了。”
“时间真快啊。你都毕业了。”
“还在给她写信？”
“嗯。这么多年，有时一周写一封，有时一个月写一封，但是从没断过。”
“深情。”语说。
“怕是会不寿。”宵喝了一口杯里的酒。
“听点音乐？”语问。
“《I'M Gonna Sit Right Down And Write Myself A Letter》。”我说
语打开留声机，将唱片放到唱盘上。唱针放好之后，音乐缓缓响起。
我拿出记录本，开始做记录。宵继续写他的信。他已经写了满满两页信纸，第三页已经写了近一半。
“给她写的信越来越长。”他说，“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想分享给她，我看到的晨曦、行过的风雨、甚至每天抽了多少支烟……这么多年来我都孑然一身，那么多无用的悲喜与爱恨都无人可讲，只能写进给她的信里。”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几乎连悲喜和爱恨都没有，每天就像翻日历一般机械度日。
“十九点至十九点零三分十一秒晾洗好的毛衣。十九点零三分三十二秒出门。步行至语的酒吧用时二十七分三十五秒，共走三千零六十九步。十九点十一分时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于酒吧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宵，与语和宵交谈共计……”
“你在写什么？”宵问我。
“记录时间。”
“记录时间？”说着，他拿起了记录本，读了几页。
“七点零五分起床，昨夜共睡四个小时零三分……”
“……十四点整至十七点三十分写毕业论文，其中查资料共用时两小时零五分二十八秒，写论文共用时一小时五十分钟，写了两千零一百二十七个字……”
“某某年十月二十一日，于今日开始戒酒。
……
十八点五十七分四十秒出门，步行至语的酒吧用时二十八分钟，共走三千一百二十步。与语交谈三分零五十九秒后开始喝第一瓶福佳白啤酒。戒酒失败。
……”
“某某年十一月十七日，戒酒第四天。
……
十九点零一分二十五秒出门，步行至语的酒吧用时二十七分零三秒，共走三千零五十七步。与语交谈十七秒后开始喝第一杯朝日啤酒。戒酒失败。
……”
“记录得真细致。”
“尽量做到分秒不差。”
“你打算戒酒？”
“今早还打算来着。每次戒酒都失败，最长一次持续了四天。”
“喜欢喝酒？”
“谈不上喜欢。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就算你记录下来，时间也已然逝去了。”
“不想活的不明不白。你给她写的信也没寄出去过，不是吗？”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空气凝结一般的沉默，三千亿年一般的长久。
这段时间里，语从纸箱里拿出啤酒，一瓶挨着一瓶地摆满了吧台。
看语摆啤酒的这段时间里我忘记了记录时间。记录时间也就此终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