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遇到他,是一种意外,是一种命中注定。
他并不是一个好的飞行员,就像我也并不是一个好的飞行员一样,我们生来会飞,却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弄明白飞的意义,和一个飞行员真正的使命。
上天安排我们有了飞的本领,就一定是让我们做点什么和平凡人不同的事情。就像超人拯救世界,蜘蛛侠惩戒犯罪一样。
可是他和我一样,空有一身会飞的本领,最终还是不知所措地沦为平凡之人,人生完全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
一年前他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后来他说他已经放弃一切,他的理想是就这样的飞来飞去,永不停息。
可人总得生活,总得恋爱不是,哪怕你会飞,你也无法逃避生活。
我问他为什么来上海。他说为了生活。其实理想中他的答案应该是这样的对我说:“就是路过啊!恰好飞到这里,就落下来玩玩呗。”
我还记得年少时候的他,我们相识在郑州,那时候郑州是一座安静的城市,我们两个都只有十七岁,喜欢在半夜两点钟飞行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上空,看着安静祥和的大地,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自由的。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恋爱,一起在夜间飞行。一起想象着某天以某种方式拯救世界,成为人们的英雄。
可是我们就在这样的时光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无可奈何岁月的流逝。
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经历着失恋挫折与痛苦,在人生一次次的沉沦中蹉跎了心境。
他离开郑州的那一年,二十二岁满面沧桑的脸。哭着躺在我的怀里,她心爱的姑娘来送她,在火车站人潮拥挤的地方。他说有个道理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行动总是与想法相隔万里,为什么彼此心灵想通的人,最终也只能分道扬镳,为什么曾经自以为豪的飞翔到如今成了一种寂寞的源泉。
全世界具有生来会飞的人有近一千人,他离开之后,我一个也没遇到过。后来我常常一个人在夜里飞,看安静的大地,看祥和的城市。有些东西你在天空上看和在大地上看是不一样的。那些在深夜里失落的年轻人,那些辉煌的高楼与大厦,那些公路与广场,在天空上,你不觉得的他们有什么不同。全世界的东西都可以用“物体”来表达,不管大的小的,不管有生命的没生命的,在我眼里,都一样,都只不过是一件“物品”而已。
但当我自己也坠落大地,融入了世俗生活,我知道,我也不过是其中的物品之一罢了。
我终于有些体会到他说的话:曾经会飞是一种自豪,后来会飞成了一种寂寞。
在一座城市待久了,你会觉得这座城市也和你一起变老了,你会觉得老到一定程度,城市其实也是会死的。
突然有一天,我觉得郑州死了,它就像一具尸体横躺在大地上,一点点腐烂发臭,我每天都能闻到城市的尸臭味,我被这种 味道搞的寝食难安。拥挤的道路,烦躁的人群,一座座被拆为废墟等待发展中的城中村,修建地铁的路标占满整个道路的三分之二。互不礼让的两车争吵,吵闹不安的夜晚,灰暗的路灯下成群结队的迷惘少年,这一切的一切使我感到恶心。我明白,郑州这座城市,它比我老的快,也比我死的早。
那有什么?他说,我见过的许多城市,早就是一具死尸,人们在尸臭味的环境里生活多年,竟然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他离开我以后,过了许多年一直飞来飞去的生活,他说他很开心,可这也使他在生活里彻底失败。他结过婚,但很快就离婚了。他说那个女人迷恋他的浪漫情怀,却在离开的时候说他: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没有希望。
这是大部分女人离开男人的理由,人类的俗套故事,可是我却经历着。我意识到,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而已,我越是厌烦的东西,就越无法逃避。
他这样说,眼神里全是伤感的气息。
我说我也一样,离开郑州之后,我来到上海,如你所说,这是一座早已死去多年的城市,尸臭味在人们的嗅觉里习以为常,早已忘记。那时候我明白,我也只是一个平凡之人而已,我厌烦很多地方,可我无法逃避,因为我总要待在某个地方。人无论是谁,怎么逃脱,都逃脱不到世界之外,而在这个世界里,你就必须面对你所反感的一切。
夜深了,上海的夜,并没有传说中的夜上海那么美,我飞着看过许多次夜上海,看到的是一具尸体的疲劳和无奈。
他喝完一杯酒,说,但我们活着,就总该相信希望,不是吗?就算有时候,我也多恨自己的心,为什么还不死。可是人的心有时就是那么顽强,你自己都控制不住,你已经那么绝望了,它还在一直坚持着相信。
我说:也许上帝给我们会飞的本领,就是让我们来思索人生的,来让我们有机会去想普通人没机会没时间去想的问题的。也许,会飞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身体力量,幻想去拯救世界。也许会飞是一种精神力量,它让我们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事情,想到普通人想不到的问题。我们的使命就是:给世人一个答案。但在这之前,我们要做的首先是:给自己一个答案。
你说的话就是我多年来想要的道理,他说,然后兴奋的放下酒杯,拉着我跑出了饭店,跑到了城市之中,四周灯火通明,人群拥挤,已经是深夜了,上海从不入睡。
我们又一起飞在了夜晚的城市的上空,我知道他喝多了,这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是存在危险的。醉飞事故我曾经有所耳闻。但是我没有阻止他。
我厌烦一切的规矩和一成不变,哪怕那些规矩是出于保护自身安全。
你想要的是一种彻彻底底摆脱人类社会的最痛快的自由,对吗?他说,笑的脸部在风中有些变形。
追逐自由并没有错,人类社会也没有错。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真理。如果会飞都不算一种自由的话,那我还奢求什么?
上海的夜晚是没有黑暗和平静的,他和我都知道,但是我们还是一直飞着,不想停下来,尽管我有点累了。
飞了好久好久,到了不能不停息的时候,我们却发现,我们的一生,都无处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