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老乡叫的有些疏远,更有些冷漠,如同要了他命的命运。
我叫他丰丰哥,是堂姑妈的独子,我的表哥。因为堂姑是叔爷的独女,堂姑爷是入赘过来的,为延续香火起初他大名叫汪永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随了他父亲改回了张姓。那时我们都住在叫老屋岗上的院子里,院子里孩子很多,一到傍晚跑得前面山岗上到处都是。
也许是家境悬殊,未成年的我们虽然没能玩成伙伴,但彼此做的好事坏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是独子,我们家六个兄弟姐妹。那个为了一顿饭活着的岁月,对他家的日子只有羡慕嫉妒恨了。他的在学校敢于顶老师,敢于逃课,敢于打架,我的世界里是想都不敢想的,甚至他在学校集会上做公开检讨我还幸灾乐祸过。当时私下里愤然他仰仗家里有粮有钱巴结公社和生产大队干部才这样放肆。现在才懂得也许“家里有粮,心有底气”才是他勇气的来源,是人穷志短、战战兢兢活着的我们把勇敢独立当成了罪过。
后来,我上高中、上大学,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偶尔回家,知道他娶了清浪集镇上的洋气女儿,知道他出去打工,有了两个女儿,他女儿结婚时我还委托二妹随了礼。他人生最繁华的时期据传就是在广东打工,他做了裕元鞋厂一个重要部门的管理员,工资高,对前去广东打工一时没有找到工作的老乡管吃管喝照顾有加,他的住所成了很多漂泊无助的老乡们临时收容站。
不知为何那么大的裕元鞋厂说关就关闭了。凭着好吃的天赋,他立马改行率领妻女在打工地开了一家餐馆,生意正好时,年迈的堂姑因脑溢血没来得及呼救,就在一天夜里静悄悄地亡故了,一天后才被发现。不知是不是这变故让他放弃生意,回到了老家。不过幸好在疫情爆发前他把店子转让出去了,避开了那个行当的灭顶之灾。
回到村里的他一边吃着前些年打工挣来的老本,一边守着几亩薄地和年逾八十的老父亲,生怕父亲也像母亲那样悄悄走了。没人知道他从打工的都市回到山村的生活是怎样规划的,也没谁关心他自己是怎样在那么大一栋空房里熬过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每次回老家路过他家门口,看到的总是关闭的门窗、落满泥巴的水泥墙和褪色了的栏杆。想想也许只有过年了,继续在外打工的妻女们回来了,这里才会飘出几缕炊烟,冒出几分热气罢。
突然,2021年11月12日中午,打工才回家筹备侄子婚事的大哥电话告诉我:“丰丰死了!”然后详细描述了他的死亡现场。
按照大哥的描述,我一点点还原现场的模样:
11日那天,干燥的深秋终于飘起了阴雨,他想起了山那边的油菜地要补栽菜秧,于是扛了锄头冒着细雨到了地里。菜地坐落在山坳里,平时就是村子里都人烟寥落,这山坳更是寂静得瘆人,尽管他以胆大自称,也该是想早点栽完的。他忙着弯腰,下蹲,挖坑,放秧,掩土,突然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扑倒在刚刚挖开的泥里,心里闪过不祥念头,想努力挣脱憋在嘴里的泥巴,又想爬到高一点的陇上好好吸一口气……只有山坳里的绵绵阴雨和菜地旁悄悄坠落的残叶,或者那躲在树丛里不敢发声的山鸟看见了他与命运的最后挣扎。
很快,像一阵风刮过,山坳归于死寂,直到被阴雨和黑夜填满,直到第二天,他的老父亲发现他两天未归,求人满山寻找一个上午,他成了一片落满尘土的枯草,又像一块板结的泥巴,趴在他锄过的地里……而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还在千里之外的中山打工,在期待着过年时回家享受他置办的年货!
也许他还想着等他父亲走了后再回到城里开一家菜馆,也许他想着有一天妻女们都不用出去打工了,一家人在村里平平稳稳的种地养鸡过日子,也许他还有很多想法在这个黑色的秋天酝酿,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深秋里坠入了黑暗,无声无息,如某一片树叶或一叶衰草落入泥土……
14日,他妻女赶回来匆匆把他安葬在了也埋着堂姑的那座山岗上,连同他的未来和梦想!
眼下村里和村里的微信群还在热议着他的意外亡故,有叹他今年才55岁,去得太年轻;有叹横尸野外的命太苦;有叹他和他妈一样死都没人送终,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表哥也就尘归尘土归土了;用不了多久,这样的故事还会在村里继续上演!
乡村的秋天黑沉沉,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