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 月 留 痕-
(中篇小说)【连载】
文/高 旗
二十八、神 树 记 忆
1995年8月,黑河市。
在“爱辉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展览馆”里,我大哥与几位同行,为该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活动在布置展览场地。几天后,既8月15日,全馆将以抗战专题内容向公众开放。
一辆轿车在馆前停车场停下,下来三个人。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头发花白戴墨镜的老者和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人。
老人身材略瘦,他步履稳健地走在前面。女孩子说:“爷爷慢点,等等我。”说着快步走到老人身边,挽住他的右臂。
三人走进展厅。一名工作人员迎上前:“先生,您是来参观的?”
女孩说:“我们是路过这里。我爷爷要到这里看看。”
“好,请吧。”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因为是布置场地,没有其他观众,这三人在馆里静静地游览起来。此时,老人摘下了墨镜,以便看得清晰些。
我大哥他们几个人在粘贴图片。老人走到我大哥身旁,对刚贴完的图片,用相机“嚓嚓”地拍照着。
我大哥觉到这位老者气度不凡,便仔细地看他几眼。
要知道,画家的眼力是敏锐的,尤其经过写生和临摹的练习,他们具有看物“定格”的功夫的。且说我大哥看了几眼老人后,马上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人是谁呢?
老人走到了观众留言簿前,他用笔写了几个字。随后三人就向厅外走去。
我大哥带着疑惑去查看留言簿。
只见上面写着:
“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 抗战老兵:铃木 1995年8月10日”
“铃木?!”我大哥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参加了解放军的日本人铃木!
我大哥急步走出大厅外,见三人已在轿车旁。男孩子打开了后面车门,老人正要低头上车……
“铃木叔叔——!”我大哥喊了一声。
这三人同时一愣。铃木立起身。
我大哥走上前,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臂:“你就是铃木叔叔?”
老人摘下墨镜,有些茫然地看着我大哥。
“铃木叔叔,我是高实呀,哦,就是小胖!1942年在圣浪站,给你送过情报的小胖呀!”我大哥急切地说。
老人睁大了眼睛,然后又眯起眼睛,他是在我大哥脸上寻找当年小胖的影子。
老人终于看出来了,“啊!你真是小胖……”说着,一把抓住我大哥的双手。
自从他们1947年在神树车站分别,至今已有48年了。快半个世纪啦!
铃木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我父母的情况。
我大哥告诉他,我父亲在1977年去世了,终年82岁。今年刚好诞辰100周年;我母亲76年去世的,终年66岁。我大哥还告诉铃木,他退休了,现定居黑河市,女儿在医学院上学……
铃木告诉我大哥,从神树分手后,他一直在四野的野战医院工作。建国后到第二军医大学任教,直至离休。今年他正好80岁。
今天是在孙女孙婿的陪同下,专程来黑河“爱辉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看一下,明天再去“孙吴日军侵华罪证遗址”,然后返回哈尔滨,争取在8月15日那天去哈尔滨“日军731部队罪证遗址”展览馆……
铃木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差点忘了,你二弟他好吗?”
我大哥告诉他,二弟先在矿山宣传科当干事,后调到报社做记者。1991年,在一次采访时发生意外去世了。
铃木沉默了,叹感道:“这些人都离去了……”
“铃木叔叔,您多保重啊。”我大哥再次握住铃木的手。
铃木老人笑了笑,已经发白的眉毛在颤动。
“铃木叔叔,”我大哥问,“这么多年,你回过日本吗?”
“我在日本没有亲人啦。”铃木叹了一口气,“1945年8月9日,长崎被原子弹摧残了,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在1974年回到长崎一次,以后再就没回去……”铃木难过地低下头。
沉默了一会儿后,铃木看了一下手表,说:“这次时间紧了点,我去不成神树小镇了。本想去看看我的入党介绍人张连科的墓地,看看那里的长崎树……”
我大哥说:“铃木叔叔,你放心,以后我会去神树,替你看看张区长的墓地和长崎树。”
“那就拜托你了。”铃木笑了。
2016年9月12日。
我和老伴大红来到神树镇。
一年前,我老姐在神树买了一处民房。
我外甥说她:“咱没事可去外地旅游,好风景有的是。非得在山沟买个房?”
我老姐说:“神树是我的出生地,落叶总要归根呀。神树的山水养育过我,在这有个窝儿,我住着方便。这就是咱家的避暑山庄,夏天来这呆几个月,天冷了再回市里猫冬。多方便呀。”
我老姐与我母亲的性格相似,有主意。再说,人一上了年纪,好怀旧,她就是要在神树重温一下童年的感觉……
姐姐、姐夫成了导游。她们在前边带路,我与大红子新奇地东张西望。
走在北大河畔,哗哗的流水声,让我们忍不住驻足观看。只见河边浅水处,许多小鱼在卵石的缝隙中游动。
大红子看着看着来了兴致,她站在河边圆石上,伸手去捞小鱼。人家小鱼才不傻呢,大红子双手一捧,小鱼早钻石缝里了。弄得她脚一滑,好悬坐在水里……
沿河边继续走,一大片一人多高的人造林出现了。林边的房子旁,一位老汉在整理小菜园。
“大哥,忙着呢?”我姐姐认识他。他是铁力市的退休老干部,在神树买了两间房,房前有空地。被他清理后,差不多有2亩地的面积,让他全部种上树苗。变成了人造林地。
他告诉我们,他种的树叫长崎树 ,这种树最好种植,成活率几乎百分之百。他每两年出售一茬,收入还不错。
我一听,便仔细看了一下长崎树。笔直的树干,修长的叶子,是很好的景观树木。
我于是问他:“这长崎树是从日本长崎引进来的?”
“是的,”他说,“这可有年头了。听说是当年在神树的日本人是长崎的,他回日本时从长崎带回了树苗。”
我马上明白了,这个日本人一定是铃木。
顺着河堤往南前行,又走了一公里,见河堤东侧有一处墓地。姐姐告诉我:这就是抗联烈士张连科的墓地。
在张连科烈士墓前,我思绪万千。这位优秀的抗联老战士,为片土地和人民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他没能享受到今天的幸福生活,却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舍身忘死……我们在他的墓前注目了很久。我想到,我大哥与张连科烈士有过交集,可他却来不了啦。在2005年我大哥他因病辞世了……
大自然的规律,是打遍天下无对手的。
如今,我们家这代人只有姐姐和我了。
我们站在神树这片土地上,环视周围的翠绿山峦;倾听北大河的流水声。
这个北大河,它 是一吉密河的支流,流经神树、铁力后,就流入了呼兰河。
我很幼稚地问姐姐:“你小的时候,这个河也是这样流的吗?”
“当然了,”姐姐说,“那时,咱家距河边很近,晚上听着流水声更清晰。我每天早上一出门,最先看到是河边的大山,转身看到车站的上水塔。60多年过去了,这条河与那水塔一点没变化。”
我们站在北大河的东岸大堤上,望着铁路大桥。在大桥的西侧一百米处的河水里,有三四个废弃的水泥桥墩。那是当年日本人强迫中国劳工修建的,为修建这桥墩,许多劳工们死于非命……
在大堤下的山沟旁,竖有一个水泥碑,上面有字:“劳工尸骨埋葬地 铁力市人民政府立”
劳工的遗骨已安葬另处,这是当年的纪念地。
一列客车鸣笛通过了铁路桥,留下了震动的余音……
眺望远处绵延起伏的青山,耳边响着哗哗的流水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这河水在不分昼夜地流淌。昔日的流水早已归入大江大海,我们每天看到的都是新的水流……
我们也跟流水一样,在岁月的长河中奔流而去……
都说是“岁月无痕”,那是诗人们浪漫的想象。因为物质是不灭的。只是在时间的打磨下,转换了存在的状态。我们眼前的一切,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我们一代一代的人,就是岁月的年轮;
我们每一个人,就是形成这条年轮的色素颗粒。
每个颗粒,有的标注了印记,有的默默无闻;有的漂染了色彩,有的平淡无奇……
青山依旧,岁月留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