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埋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前半辈子是不是有不一样的故事,至少知晓她的后半辈子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村里的大人们都叫她小女。没人在乎她的名字,只知道跟姓雷的一族有血缘关系。

我小时候光顾着玩泥巴,上学晚,六岁的时候才跟在四哥的屁股后面跑学校去报道。穿过满是松树林的小路,趟过河,再走一截儿荒无人烟的大路直到看到一排房屋便知道离学校不远了。小女就住在那一排房屋中间的某个房子里,就是正对着水塘没有门的那一家。

她的头发因为许久没有打理的缘故就像干草一样,一撮一撮的。穿着灰色的褂子,黑色的裤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不嫌热。褂子太大,裤子太长,显得她格外得瘦弱、邋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女。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生怕坐在门槛上的她突然抓住手边的竹棍就站起来追打我们。

和一个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大人们都说她是疯子。

可我觉得大人说得话十句里面就有九句是假的。

四哥后来去镇里的学校上学,于是我带着一群比我小的孩子走那段路,迎着朝阳,踏着晚霞经过她家门口。她有时候端着一个盛着煮烂的菜和剩饭的磕破瓷的黄色大碗,用长短不一的筷子往嘴里扒饭;有时候扛着一小捆木柴在路边走;有时候蹲在水塘旁边看游来游去的鸭子。我已经一点儿都不怕她了,或许从来都没有怕过她。大概是因为不管她在干什么,只要碰到我们这几个孩子她都会停下来对着我们挥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也不管我们能不能听懂。我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因为她有一双很漂亮的双眼皮。第一次尝试回应她,学她的样子,挥着手,只见她笑得更灿烂了。我看到了她的两个大门牙。

天气越来越冷了。小女还是穿着那身衣服,漏出了膝盖。我夜里假装无意地和母亲谈到她,母亲一眼就猜中了我的心思,收拾了一大包衣服让我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带给小女。隔日再见到小女,她早已换上了我带给她的衣服。看的出来,她很喜欢。

学校里面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有篮球架却没有篮球,双杆又太高。我们这些毛孩子便跑到校门口磨瓦片。把完好无缺的瓦片反铺在地方,一下子蹦上去,瓦片便四分五裂了。几十个孩子蹲在大石头旁边呼哧呼哧地磨着这些碎瓦片。圆的、方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鼻子上、手上沾满了灰尘。

大中午的小女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磨,也没见她睡觉。有时候给我们递瓦片,也没觉得厌倦。我们玩得尽兴是没工夫搭理她的。学校里面打饭的大叔总忍不住打趣我们,仿佛小女认识我们这群小鬼头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一样。谁说小女是疯子的?她只是说得话别人听不懂而已。

最终我们这个学校没有挨到第四年。在政策的推动下,学校三四五年级都被砍掉了,我们也转学离开了这里。

小女自然而然也从我的生活里也消失了,本来就是蜻蜓点水般的来过。偶尔听父母他们提及那边的情况,似乎是越来越好了。国家每个月都给这些生活贫困的人一些补贴,温饱问题还是能够解决的。

后来断断续续见过她几次,刚巧都赶在正月十三号左右。第一次她还记得我,身上穿的还是当年那件有刺绣的红色衣服。我就知道她喜欢,想想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心酸。好几次母亲让我送衣服给她,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不了了之。“她难得还记得我。”我想不通自己当初在庆幸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其实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而不自知。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头发依旧凌乱却稀少,脸上满是褶皱,填满了黑色的污垢。她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衣服拖着一捆柴从我们面前走过,缓慢却没有节奏。走一路,柴火掉一路。“小女!”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门牙已经没有了,眼里满是浑浊。短暂的停留,她又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往前走。

今年国庆回家,听村里人聊天说小女死了。这几年村里走的人越来越多,那一辈儿到头了。

“怎么死的?”

“捡水塘旁边的鸭蛋时不小心淹死了。”说完,他们又转移到了其它的话题上。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记得她那个一年四季不关门的房子里放着一顶红色的棺材。那是她唯一值钱的家当,生带来,死带走。

谁也说不清楚她活了多少岁。在活着的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很可怜的疯子而已。想起来了就看看她,想不起来就随她去了。毕竟,操心自己的事情已经让人们觉得很累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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