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亮得越来越晚。好不容易挨到了七点,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虽然疲惫,却再也睡不着。
安沉靠在乐清身边,想说些什么,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大家。
杨太太送上了一些茶和点心,知道这气氛不适合开口,也就什么都没说。接下来警察还要上山,她也有许多事情要应对。
陆扬起身往外去了。过了有一会儿才回来。
“雨小了。”
如果不是他开了口,安沉甚至没有注意到雨声已经小了。
“我刚刚联系过同事,让我开车先把他带下山。”陆扬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抓住齐连的领子将他拉了起来。
一夜无眠的齐连双眼布满血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我不跟你走……”
没让他多加挣扎,陆扬就应将他往外带去。
安沉看着陆扬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一切都要结束了……彻底结束。
安沉心里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她又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去阻止,理智却又告诉她,不去会更好一些,对谁都好。这样的矛盾纠结成了一个无形而巨大的结,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口,堵住她的喉咙,逼得她无法呼吸。
其他人都陆续喝起了茶,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但,两人的身影刚消失没多久,安沉便看见纪言墨突然跳了起来,跟了出去。
不好……安沉也不由自主跟上了纪言墨。
“慢着!”
纪言墨叫住了正要进驾驶室的陆扬,随后打开了后门,看着里面被绑住的齐连。齐连身边还是昨天纪言墨看到的那一袋瓶瓶罐罐。纪言墨伸手拾起来,果然是形形色色的药品。
“怎么了,大作家?”陆扬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惊慌。
“我觉得,你这样将他带走,不太合理。”纪言墨放下那些药瓶,“能不能……我和你们一起走?”
“纪先生!”安沉快步上前来,打算帮陆扬解围。
“安沉。”纪言墨看着她,神色严肃,语调低沉。他的眼周是一夜未眠的青黑,可他的眼神,却分明透彻地看清了什么。
安沉心下有些慌了。
“不合适吧纪先生。”陆扬皱起了眉,“你应该和其他人在一起,等警察过来取证。”
“那为什么你们不能一起等呢?这不是更合适吗?”纪言墨反问道,“除非……你不是所谓的陆警官。”
陆扬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随后尴尬地笑了两声:“呵……纪先生怕是累了吧……”
“你的证件呢?别说什么度假没有带之类的谎言了。”纪言墨像是证实了自己的怀疑,愈发自信了,“或者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联系了所谓的同事。”
陆扬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掏出证件或者手机。
“你是说,他不是真的警察?”齐连摇摇晃晃地跳下车来,像是抓到了救星一样看着纪言墨,“他说得对……证件呢?把你的证件掏出了!”
“陆先生,你是吗?”
安沉听到了纪言墨声音里的颤抖。
“我们都先入为主了。一开始杨太太就说你是警官,看到你人高马大,我们也直接相信了,甚至看着你现场取证。”纪言墨自嘲地摇摇头,“可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你的取证本身就有很多问题。你拍照甚至没有专门的参照物对比凶器或是伤口。你虽然提出了多个怀疑对象,但其实,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引导我们往齐连身上想。强调了瑶光的死,却淡化了张虎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一直让我们忽视了一个问题,就是你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张虎。昨天晚上,你的手机落在乐霖老师房间里,你直接动手就拿了,没有想着那已经是个证据,要小心别破坏指纹。最后齐连被抓住,你装够了,几乎都要凶相毕露了。”
大概是因为紧张,纪言墨越说越快,耳朵通红,竟有些气喘。
“如果你和瑶光毫无关系,根本不必如此激动。”纪言墨没有给陆扬说话的机会,“你身体健壮,这些药自然不是你的。我可能很少见到瑶光了,但是她给我送票的时候,我也注意到她越来越苍白瘦弱。这些药是她的,是不是?是你带着她上山的。你就是她的男朋友!”
齐连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你们……你们合谋陷害我!”
“哼……”陆扬冷笑道,“我们是陷害吗?”
安沉想说些什么,陆扬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开口。
“大作家,你真的很聪敏。瑶光说你的观察细致入微,看来是真的。”陆扬对着纪言墨微微一笑,并没有恶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瑶光得了什么病?”纪言墨看着陆扬,原本激动的语气变得有些伤感,“他说的是真的,对不对?瑶光躲在了他的房间里。她是要报仇的。她假装要杀他,逼他杀了自己。瑶光到底得了什么病,以至于要用自己的命来报仇?”
“纪先生,别说了……”安沉伸手拉住了纪言墨的袖子,她知道,再说下去,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让事情结束吧。”
“还有你,安沉……”纪言墨缓缓地转过脸,看着安沉,眼里是难以言喻的哀伤,“你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我一直觉得,你知道些什么,但我又相信你不会杀人。你一直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不是吗?你和他们同谋吗?我原先不能确定,但是昨晚,你拨通了他的电话,他的手机上显示的是你的名字,你们事前就认识了!而且为什么,偏偏那时电话能打?其实一直都有信号对不对,是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安沉默默地松开了抓着纪言墨衣袖的手,低下眼睛:是啊,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又怎么能说呢?
“她没有参与。”陆扬告诉纪言墨,“瑶光说过,不能连累任何人,所以,安沉之前不知道任何计划。是你们上山后,瑶光把她引出去才告诉她的。”
是啊,直到苏瑶光把她引到那个小山洞里,安沉才从她的口中知道大致的计划,才知道她时日无多。
一切就像陆扬后来向纪言墨解释的那样。
苏瑶光是藏在陆扬的车里上山的。那么大的别墅,只有杨太太一个人打理,趁她不备潜进去并不是什么难题。她在失踪前就对齐连发过威胁信,表示要公开当年的真相。齐连心虚,所以才带了保镖,密切注意着苏瑶光的动向。本想一早就解决了她,没想到她上演了一出失踪闹剧,又突然在山上出现了。
那天,瑶光不让安沉离开那个山洞,因为需要她拦住其他上山的人。苏瑶光将张虎引到山顶,和陆扬一起在湖边将他溺死。后来,苏瑶光就通过窗户藏在了张虎的房间里,直到夜里才潜进了齐连的房中。那两扇窗户的锁早就被破坏了。虽然他们不能预料齐连是否一定会将苏瑶光的尸体安放在张虎房中,但料想他也不会有其他选择。就算张虎没死,齐连也只敢相信他。
一切就像陆扬和苏瑶光计划的那样发生。齐连怕遇到人,不敢从客厅搬运尸体,于是从窗外将苏瑶光的尸体转移,暂时安放在张虎的房间里。大雨替他冲刷了地上的血迹。只是他没有想到,一夜未归的保镖其实已经死在了山上,无法回来为他善后。房间里的血迹一直无法处理。直到他意识到最后期限即将到来,一旦被搜查他百口莫辩,才破釜沉舟准备清洗一番,并趁深夜无人,将衣物和被单烘干。正巧不知道为什么,停电的时候,陆扬的手机落到了乐霖的房中,大家都将矛头转向了乐霖和林夜梵,于是齐连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几乎从一开始,他就在陆扬和苏瑶光的算计之中。
至于陆扬,他身上一直带着信号干扰器,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想办法拖住几天,上演这场抓住齐连的好戏的。齐连不能留给警察处置。一旦交给警方调查,势必会全面细查,那么张虎的事情最终也会落到陆扬和苏瑶光头上。
“她病得很重。”陆扬解释,“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警察,我原来是一个骨科医生。最初瑶光是因为觉得全身酸疼才到医院看病的,她有些自负,不接受太多检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喜欢上了对方。没想到,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最后检查结果出来已经是癌症晚期。她剩下的时间不多。”
陆扬和瑶光感情非常好。当时安沉也觉得奇怪,瑶光有过很多男朋友,但从没有如此亲密过。
可是,这个真相一旦揭露,陆扬的一切都完了。
“陆医生,别说了。”安沉想阻止他。她不知道纪言墨会怎么做,但是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时日无多,所以选择复仇。可是陆先生,你呢?你是个救死扶伤的人啊!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吗?”纪言墨来回走了几步,焦虑地摇着头,看起来似乎也是进退两难。
“我已经辞职了。或许是错的吧……”
陆扬抬眼看着阴沉的天空,雨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安沉想起了他方才出门的背影:像是一个战士,视死如归。
安沉突然想起,她一直没有机会问问,陆扬是否给自己留了后路。但现在,她几乎确定,没有。
“你不可能带他去警察局的,这一切很难经得起查证,而且这个过程太漫长了,会节外生枝。毕竟张虎确实不是他杀的,再追查下去,甚至安沉……”纪言墨看了安沉一眼,又转开了,低着头,双肩颤抖着,“你想做什么?开着车,带他离开这里,假装雨天失控冲下陡峭的山崖吗?”
“你要跟我同归于尽?”齐连一脸不可思议,不一会儿便疯笑道,“你们真是疯了。为了算计我,把自己的命赔上,真可笑!”
“你应该庆幸!”陆扬打断了他的话,“死在山崖下,一了百了。如果你落到警察手上,会是那么简单吗?你做过的亏心事只有一件吗?”
“可是无论如何,我认为……应该把他交给警察。”纪言墨表示反对,“但是我又不希望……我也不想……”他的双眼红了,话也说不完整。
面对这样的局面,谁都束手无策。
“不……警察局我也不能去……不能去!”
齐连突然像是疯了一样,撞开了陆扬,钻进驾驶室里,一通乱踩发动了车子,双手都还没挣脱束缚。随后那车子就失控一般冲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眼前。
三人都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安沉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样开车,是不可能平安到山下的。齐连的最终归宿,还是悬崖下吗?
“也许这是天意吧。”陆扬长叹了一声,而后释怀地笑了,“总归要面对的。当年他就是以一场事故造成了瑶光家人的灾难。终究我是不能依样画葫芦,让自己也彻底解脱啊。”
纪言墨没有开口。他或许也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揭穿这一切吧。但他还是先做了决定。苏瑶光安排他过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呢?如今苏瑶光已经不在了,安沉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但或许,纪言墨的存在,是为了拯救陆扬?也许……也是为了拯救她?安沉无法想象,如果一切都像苏瑶光和陆扬计划的那样,那么,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沉重的秘密,她又要如何释怀?
接下来的一天过得浑浑噩噩,不间断的取证、盘问,让一夜未眠的一群人都疲惫不堪。
纪言墨甚至都不知道最后自己是怎样收拾东西坐到车上的。
临近下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期间听说早上有一辆车翻下了山崖。大概……就是齐连吧。
他无力再追究,甚至也不再去想为什么苏瑶光要他来了。这三天的事情给了他太大的冲击。纪言墨一直过得自由而单纯。但或许……太过自由了,他忽视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就像他没能理解陆扬为什么能为苏瑶光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就像他不相信林夜梵那样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会单纯地爱上乐霖这样的老头子,就像他很难切实体会乐清对这个乐团那样深刻的感情,就像……
就像他始终还是不太明白身边这个人。
安沉。
她还是那样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抱着视如生命的大提琴。她隐瞒了那样沉重的事实,纪言墨却始终觉得她没有恶意。可她又太聪明,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穿。纪言墨又无法认为她纯粹。
“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安沉轻声问道。
纪言墨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也许,你应该写一个故事,关于瑶光的故事。”
事实上,纪言墨正有此意。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纪念苏瑶光的办法了。
“你们会怎么样呢?”纪言墨有些在意,乐团经过这件事会如何继续?
安沉轻轻叹了一声,随后笑了:“大概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吧。不过,有乐清在,大家都会回来的。”
“那你呢?”纪言墨突然很想问,是否还有见面的可能,却没有问出口。
安沉看了他好一会儿,微微一笑:“听乐清的,停掉止痛药好好看病,休息休息。有空的话,一起出来喝个咖啡?”
“啊?好的!”纪言墨没想到安沉会主动邀约,慌忙答应着。
“你会介意……我隐瞒的事情吗?”
“我介意过……但,我想,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秘密吧。”纪言墨终究是放下了。换做是他,难道他会有更好的做法吗?
“苏瑶光留给你送别的旋律。这首曲子有两段歌词。第一段想必你很熟悉了。”
“是……”
“但是瑶光最喜欢的是第二段。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太过悲观了……”
“是啊,我曾经也这么觉得。但或许,就因为这是事实,我们才更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