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月色底下,月白如洗,眼前仿佛一层轻雾,天色逐渐由淡紫转为粉蓝,终于被黑吞噬,夜色四合,楼宇里的方格子密密麻麻的亮,车水马龙拖着一条条红色闪亮的线,急匆匆奔去,不知奔向哪里去,可能是明天,可能是未来,可能是一场死亡的盛宴。
大地寂静无声,光秃秃树的枝桠重重叠叠在尘雾里若隐若现,我迎着初冬的风,竟一次又一次望的出神,七魂跑了六窍,心是空洞的,内心里想等待几朵绽放的芙蕖,屏息静神,想听那花苞展开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刻,莫名想起来夏日的那一汪莲池。
都成枯枝了吧?我喜欢萎谢的花朵枝桠,孤零零的倒影在池边,有一种颓废的美,美的让人心碎。
小时候,是不怎么喜欢荷的,二婶婶家门前有荷塘,到了夏季,花还没有开,就急着什么似的要扯那花下来,每每被二婶婶骂,有几次骂的急了,竟长了气性,赌气着把花扔了,荷叶撕了满地,因为着怨恨无处泄,便埋怨那花长的太好看,发着毒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喜欢它了,谁让因为它而让我伤心呢?
荷花继续开,开成了莲,柔美到 “ 出尘 ” 的绝美 , 一片片粉粉白白印在蓝的发绿的天空下,巴巴的望着,流着哈喇子,想着说不定哪天何仙姑下了凡,我央求她,想必她一个仙子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会送一枝莲给我吧?这样的心事,我怀揣了很久,每天就远远的趴在墙头边,看着,听着谁家录音机里放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
有那么一个人 ... ...
就这样守着,守着,从白天守到了黑夜,村寨里没有路灯,借着月朗星稀,就像现在这样的昏黄的雾气,我退到土墙下哪个低矮的角落里,霎时间泪落如雨,常年没有见过父亲在家,母亲去给各个村寨里的人瞧病,总觉着自己更像一个孤魂野鬼,哪天被什么妖孽收了去,做了一只小狐妖,让爸爸妈妈后悔去 。
因为荷花的缘故,恨婶婶恨了很多年,以后再看见那荷,竟然躲着走,仿佛是躲着自己家的婶婶。
慢慢长大,到了念书的年纪,被父母接到城里,周末的时候会去公园,看见那清水莲池里荷花绽放,怎么看也少了田野地里的趣味,居然也还觉着隔着一层心事,依然别扭着,始终不肯放下。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了,又一个暑假,奶奶病了,我已经是上初中的大孩子了,全家舟车劳顿回去看奶奶,就住在二婶婶家里,我老大的不乐意,小妹妹也长大了,见了我宝贝一样的拉着不肯放,只要陪着她睡才好,看见婶婶,还是别扭着,倔强着,就是不肯称呼人,婶婶是个极聪明厉害的人,只是笑着,也不在意。
第二日,天刚刚微微亮,鸡才打了鸣,那清晨的霞光还輾着红晕,狗都来不及吠,婶婶家的堂哥就推了门进来了,喊着:
“ 幺妹妹,快起来,看哥哥给你拿什么来了? ”
我翻着身,心里赌着气,只作装听不见。
哥哥就举着一枝红艳艳的灿若桃李的荷捧在面前,哄着 :
“ 好妹妹,你就看着哥哥天不亮一身泥的份上去给你采荷花,好睁开眼看看吧!”
一听是荷花,我的眼就 “ 啪 ” 的绽亮了,那魂牵梦萦的花,那纠缠不清的怨,就在一枝荷的一袭香气里,全部化开了,喜滋滋的接过来,开心的什么似的,嚷着:
“ 算你有良心,呀?婶婶怎么办?会骂人的! ”
话还没有说完,婶婶就从门外走来了,掐我的鼻子,还拧我的脸:
“ 看看我家的小姑奶奶吧,终于露个笑脸了,是我让你哥哥去给你掐的,找了最红的一枝,在塘中心,因为天黑,看你哥哥手臂上被刺划得?我让他上午给你掐,都不乐意,一早就跑去了。”
这才看见,哥哥的手臂上全是伤,一条条红印子好似猫挠一般的横七竖八纵横着,那莲枝上全是刺,梗又长又硬,哥哥要连根的拔起来放在清水里才好养活,我红了眼眶,问婶婶,你不是不许薅你家的莲么?宝贝的什么似的,现在怎么舍得了?
“ 我家大小姐 , ” 婶婶笑弯了腰 : “ 看你那小性子的样子?那时候你一个小小的女娃娃,天天在那荷塘边上呆着,家里长长久久没有人,你跌下去?可怎么是好呢? ”
我错愕原来是这样的结果,原想着是害怕糟蹋她家的荷塘,少结了莲蓬莲子,少卖钱,影响她发财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傻呆呆的看婶婶,眼泪就不争气的往下淌,婶婶也红着眼:
“ 从小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怎么会舍不得一枝莲呢?是舍不得孩子你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呀? ”
那骂里,竟然藏了这样的爱意,而且一藏居然藏了这么许多年。
从此以后,再看见莲,就想着婶婶的那几句话,婶婶大约总在眼前晃,喊着:
“ 妞妞,回家吃饭了。 ”
现在,婶婶已经没了,也是这样的冬天,也是这样昏黄的夜,我哭的什么似的,总觉着亏欠婶婶一句:
“ 对不起。 ”
这份遗憾,一直到今天,再看见荷,它美的惊魂,总像根刺,扎在心里。
多动人的故事也记不齐全了,甚至已经记不清婶婶风吹日晒的红红的脸,仿佛只隐藏在那一池零落的荷塘边上,记忆里所有的堤岸都是漂浮起来,只从那水洼底里,听着婶婶对着我低低的耳语着,诉说着想念。
请借我一瓢时间吧,好让我回到从前,把遗憾的事情都补全, 那红艳艳的荷梗还插在哪个旧瓷瓶里,只静静等待着我回去,告知它这一份零落着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