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塔娃
“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爱情和诗歌。爱情和诗歌两位一体,分不清谁因谁果。其它的都是跑龙套的。”塔娃说:“比如看到下沉的夕阳,我写了一首诗,给路过的美女看到,她因此爱上了我。或者我偶然邂逅一位女孩,非常心动,为了表达深厚的爱意,我写了一首诗,献给她。等等,我觉得干好这两件事,一辈子也就满足了。”塔娃善于总结,而且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能够一语中的,一两句话就把看似复杂的事情分析的一清二楚。他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戴一顶顾城式的绒线帽,瘦弱的身子,浙江味的普通话,走在深秋的校园,大片的落叶在身前身后徐徐飘落,整个景致就是一首哀婉的抒情诗。难怪身边总是不缺女孩子。“她们就像一首抒情诗,在清晨或傍晚来到我心里。”塔娃说:“她们都在,一直都在,我知道的,我不着急,一路走去,我一定会经过她们。换句话说,我是一首抒情诗,或者跳动的充满爱情的心,在她们之间传阅或传递。我爱她们。”
“你用情太深。”塔娃说:“情到深处人孤独,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塔娃已读过我的《初恋》,我们散步到足球场边,夕阳正在和满天的云彩作最后的告别,把紫色的光线投在我和塔娃的眼里。塔娃说:“何不当作一首精美的抒情诗,写在合页夹里,或者煽情一点,写在心上。然后,我们得出发,去写下一首诗。一个诗人不能一辈子只写一首诗。”塔娃说:“我喜欢写诗,但更喜欢她们。喜欢她们柔软的嘴唇和尖尖的小舌。如果说写一首诗可以让我激动、飘飘欲仙一整天,那么她们的嘴唇和舌头,可以让我激动飘飘欲仙三个月。”塔娃的话让我惊讶和无地自容。我们坐在看台的最高处,身后翻过围墙就是那片麦地。塔娃拍拍我的肩膀,像一个大哥在安慰落寞的小弟。然后,他小声问道:“你有没有kss她?”
“没有。连手都没有牵过。”
“啊,比柏拉图还纯粹!”塔娃说:“我一直都想进入一场纯粹的柏拉图式的恋爱,体验那种至高的精神境界,但是一直都没做到。”
“为什么?”看着塔娃忧戚的目光,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他又换上羞涩的表情,说:“可能我一开始就错了,被蛇所惑,偷食禁果,被打入俗世,沉溺于肉身,永世不得超出。”
我笑笑,不置可否。塔娃说:“我的第一位女朋友是高一的同学,我给她写了十首诗,就成了。下晚自习,我们在操场边约会,第一次我就亲了她。她温柔的颤抖的嘴唇,尖尖的舌头,至今记忆犹新。”塔娃的叙述令我窒息。“后来,”塔娃说:“就像鲁迅说的一发而不可收。至今亲过多少女孩的嘴唇,我已记不清了。”
天黑了,我们起身回走。成对的男女已开始入场,诺大的足球场,很快就会被分割占领。“饱暖思淫欲。”塔娃说:“古人比我们聪明,比我们大胆。我们要跑步进场,在各种角色中切换,完成盛大丰盈的人生体验。”我明白塔娃的用意,但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不语,塔娃说:“要不,我引见一位,帮你破茧重生。文才诗略不说,就你这身肌肉加飘逸的大胡子,心仪的女孩子就不少。”我说:“不可能。”塔娃急了,说:“要不我马上去给你带一位过来。她跟我多次谈到你,我明白她的心意,但一直没跟你说。”我奇怪,说:“为什么?”塔娃说:“我想留给自己啊,呵呵。”我们挥手道别,他有约出门,我去图书馆读书。
在图书馆,坐在落地窗前,古城的夜景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像一个巨大的光铲,插入我的脚下,正要把我扔出去,扔到天边外。数百万颗灯照着数百万个人,每个人都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心,心里住着一位百般思念的人。而灯的背后,有更多的古人,千百年累计起来的古人,他们不屈的眼睛挤在一起,思念的热泪风冷成比光多千百倍的夜色,淹没一切。我多想被光线弹出三界,落回来就在魏雪的身边,我要拉她的手,亲她的口,品尝她尖尖的舌头。这一想法令我燥热难耐,只好收拾东西坐电梯出图书馆,让秋风吹走我的膨胀,冷却我火热的身心。我像骑着一头三条腿的怪兽,原地打圈,根本不能行走。我羞愧难当,对自己失望至极。单腿跳动到草地边沿,倒进树荫里,倦缩住身体,希望地球尽快吸走我的热量。不小心惊动了旁边的男女,他们分开走近我。女生说:“同学,你没事吧。”我闭住眼睛,说不出话,无力地摇了摇手。男生说:“要不我们送你去医院。”说着弯下腰准备抱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拉近,在他耳边说:“我没事,你们赶快走开,让我静一会。”他肯定吓坏了,以为遇到了疯子,赶紧拉着女生跑远了。
过了几天塔娃在楼下喊我,我在窗口应答。跑下楼,暴露在广场上,看到他身旁的姑娘,我怀疑,但已来不及收身。塔娃说:“这是萧静,喜欢诗歌,也喜欢诗人。”旁边的女生微笑一下,说:“我姓萧,萧何的萧。”我说:“名门之后,幸会。”萧静脸上飞起红霞,说:“我可是草民,与萧何萧大人没有丝毫关系。”我说:“一切皆有可能。”塔娃呵呵一笑,说:“家谱的事,你们以后慢慢去查。萧静写了很多诗歌,想请你指导指导。”我说:“你是我们的十大诗人之首,你不指导谁还敢指导。再说,我也只是个初学者,自己还没入门,哪敢指导别人。”塔娃拼命给我挤眼睛,说:“我最近非常忙,你先帮忙看看。”萧静脸色更红了,我赶紧接过诗稿,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先拜读萧同学的大作。”萧静笑说:“谢谢!”
萧静的诗写得不错,感觉敏锐、细腻。写得也很勤奋,平均每天一首。质量和数量都在我之上。我无法像塔娃一样,谈起诗来热情澎湃,妙语连珠,人越多越兴奋,可以不断地大谈特说两小时。我怕见了萧静羞于表达,就试着写了一篇一千字左右的诗评,反复修改,确定没有错白之处,和她的诗稿叠在一起,收在书包里,打算碰见她的时候,交给她。另外带了一本流沙河的《十二像》,专门讲诗的,文章简洁生动,适合茶余饭后阅读,想推荐给她看看。十天之后,在食堂门口碰到萧静。我吃完饭出来,她往进走。萧静微笑着打招呼,门口人来人往,不是谈诗的地方。我说:“下午六点,如果有空的话在图书馆门口见。”她会意,说:“好的。”看着她长发轻扬,消失于人流中,我竟然感觉复杂,心猛地跳了两下。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在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约会。结论肯定是约会,但此约会与彼约会不同,目的是谈诗而非谈爱。心下坦然,觉得魏雪在心里对我笑了一下,算是默许了。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我到的时候,萧静已经在那里了,这令我感动。我跑步到她跟前,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萧静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白色球鞋,长发扎起,面色红润,跟之前的形象大不相同。萧静说:“我刚打完排球,来不及回宿舍换衣服了,就直接在这里等,所以早到了。”五十米开外,排球场内大部分人已经散去,少数人还在黯淡的光线里传球、呼叫。我们自然地绕开图书馆,向东面走去。我说:“想不到你还是运动健将。”萧静说:“就是喜欢玩,技术一般,嘻嘻,我的偶像是郎平。她扣球的那一瞬间,真是太棒了!”说起三连冠,说起铁榔头郎平,我相信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的体育爱好者,都会有很多话说。我说:“铁榔头每扣一个球,都会在大家心里激起千层浪花,比夏天冰镇啤酒的泡沫还爽。”萧静开心地笑了,说:“你的比喻很绝。确实是诗人。”我说:“只是随便一说。”萧静说:“诗意就在不经意之中呈现。”我笑,说:“确实,诗意无处不在,关键是人能否感觉到。”
萧静来自浙东,祖上是渔民。我说:“江浙自古人文荟萃,近现代更是大家辈出,你生于斯长于斯,耳濡目染,难怪诗写得这么好。有家传和幼功支撑,未来无可限量。”一席话说得萧静哈哈大笑,说:“我说我练过童子功,你信吗?我可是平民,没什么家传和幼功。”我说:“住在海边也不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萧静说:“那是,不过从小在海边长大,对海都麻木了。只记得刮台风的时候,那昏天黑地暴虐,毁灭生灵的残忍。”我想到毕业以后去深圳,一定有机会领略台风的残暴。说:“毕业后一定去体验一把。”
不知不觉来到了足球场,我加快脚步,和萧静拉开一点距离。萧静立即发现了,扫视周围一圈,疑惑地说:“碰到熟人了?”我说:“没有。”萧静淡淡一笑,说:“我感觉你在逃跑。”我回头,看着她,最后一抹夕阳从身后打过来,照亮她的轮廓,表情藏在阴影中,难以分清。我说:“这里是禁地,一到晚上就会有大量的蛇出没。”萧静惊呼一声,跳了两跳,说:“真的吗,我最怕蛇了。”我说:“没事,蛇在他们心里,不会出来咬人。”萧静似有所悟,看看周围暗影中移动的男女,说:“我明白了。”接着,萧静提了一个问题,说:“我们该出去,还是留下?”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似乎留下不对,出去更不对。我一时难以回答。
上到最高处,我经常独坐的地方。夕阳彻底给大地吞没,黑暗一下子盖了下来。萧静看看墙外黑暗中的麦地,远处的灯光,问道:“敢不敢跳下去?”足有两米高,对我来说,完全不在话下。我不知道萧静问话的意思,是心血来潮的恶作剧,还是考验我的勇气。懒得多想,说:“这没啥。”我把萧静的诗稿和《十二像》给她,说:“你回教室吧,我正好过对面去转一下。”说罢,一步跨上围墙,纵身跳了下去。麦地很松软,着地后我又弹跳了两下,向高处的萧静挥手。萧静说:“等一下”说罢先把诗稿和书扔了下来,接着上墙,转身,双手抓住墙头,身子顺着墙面开始往下溜。我一看,有点危险,但已来不及制止。赶紧上前,伸出双手抓住萧静的脚,让她松手,我举着她慢慢往下移。我蹲下来,把萧静的脚轻轻放在地上,松手,她的身体还是后倒,砸在我身上。强烈的电压把我弹开,大脑一片空白。
“对不起。”
“没事。你没受伤吧?”
“嘻嘻,没有。”
我说:“你胆子够大的,这么高也敢趴。”萧静说:“从小下河爬树惯了。”我说:“这样最容易受伤的是手掌和膝盖。”萧静拍拍手,说:“谢谢你搭救,皮毛无损。”
我们穿过麦地,又顺着幽暗的马路走到市场。自从在这里遭遇过老年秧歌队,被他们的表演震撼之后,我又来过多次,对周边环境已了如指掌。时间尚早,老年秧歌队还没有出来,我故意放慢脚步,有时看看摊贩摆在地上的古币和文物。萧静有一点疑惑,说:“你对这里很熟?”我说:“来过多次。等下有精彩的演出,我们稍等一会儿。”萧静问:“什么内容?”我说:“看了你就知道了。”古币文物,在破落的街道里,被模糊的人影翻动,仿佛穿越回晚唐的长安。每次路过,我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这次有萧静相伴,她的装扮和气质,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时刻提醒我来自80年代的大学,我们正是被称作“天之骄子”的那帮人。
锣鼓声响起,老年秧歌队从夜幕里出来,着老戏服,化浓妆,一步两回头,进入街心花园。我指给萧静看,说:“天人的表演,开始了。”萧静很激动,跑过马路,去跟前观看。我真希望萧静不是萧静,是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