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带头起了海棠诗社。因是临时起意,没能及时邀来湘云。次日湘云来大观园,补和了两首海棠诗。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众人道:“这更妙了。”
湘云是个“诗疯子”,听到写诗,就高兴得忘记了一切。知道能起诗社,就巴不得自己主持一回。
可她疏忽了:她与贾家小姐们不同。袭人说湘云跟贾家孩子相比,“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宝钗也说过:
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
因为湘云父母双亡,抚养她的是叔叔婶婶,自然不如亲生父母那样体贴疼爱。侯门规矩大,她虽姓史,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凡事在家里无法做主。而且史家也日益衰败,婶婶们越来越吝啬,生怕多花钱。
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
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
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
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热热闹闹的一场螃蟹宴,外加菊花社。
但是很多现代读者感到很困惑,湘云起个诗社,何必这么小题大做呢?
看看探春的海棠社,黛玉的柳絮社,都是在自己住处稍微准备一些果品茶点即可,也花不了几个钱,何必要花那么大成本,搞那么大动静,把贾母王夫人也请来呢?
于是有些大聪明就说了,集体作诗,其实根本没必要办这么奢华的宴会,这就是薛宝钗的一个阴谋啊!用小恩小惠收买史湘云,PUA她,顺带办个螃蟹宴讨好贾母王夫人,卖弄自己的财力和才干,好为竞争宝二奶奶的地位拉选票啊!
其实,真是小题大做吗?咱们得基于文本,仔细梳理。
首先,湘云与探春和黛玉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探春是贾家小姐,正经主子,黛玉父母双亡,实质上已经被贾家收养了,也可以视为贾家小姐了,贾母提起来都说“我们家四个女孩儿”,包括了黛玉。
她俩有自己的住处,探春住秋爽斋,黛玉住潇湘馆。而湘云,在大观园并无专属住处,她寄居在宝钗住的蘅芜苑。如果她要做东请客,自然也只能在蘅芜苑。
于是,蘅芜苑就有了两个主人:湘云和宝钗。在宝钗的贵宝地上请客,于情于理于礼数,宝钗都不该袖手旁观吧?那就有义务来帮衬一下。这种情况,换做是探春或者黛玉,也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是乐于助人的宝钗。
帮就帮吧,几两银子谁还没有?几盘茶点就能搞定的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办诗社,何必要把一干长辈也拉来呢?
很简单,因为湘云和宝钗,都是客人。两位客人一起请主人,还要像主人日常下午茶那样的档次,就显得太寒酸了。作为长期受到贾家款待的两位,她们理应借此机会,对上下都略表感激之意。看看邢岫烟,虽然没钱请主子,但就算当冬衣,也得打点一下迎春的下人。这是同样的道理。
作为生活在现代三室一厅小家庭中的读者,身边不会有那么复杂的上下人际应酬关系,自然也很难理解这种“动不动就铺张浪费宴请众人”的必要性。
但是,两个未嫁小姐请客,也不可过分铺张,所以,螃蟹宴是最好的选择。在我们看来,大闸蟹是高档宴请,刘姥姥也说,这一顿够庄家人过一年的。
可是,在贾府,一次这样的螃蟹宴,如宝钗所说,就是“普通一请”。
深秋吃蟹,是大户人家的必有节目。今年有了大观园,正好可以游园赏桂花吃螃蟹------这也是王夫人本来就有而尚未成行的计划。螃蟹对他们这样的人家,好处是好吃兼好玩,可不是为了摆阔。贾母日常下午茶的小饺子就是螃蟹馅的,她还嫌油腻呢!
而对于宝钗来说,从家里拿几只螃蟹,也很方便,不算兴师动众铺张浪费。
所以,请大家吃螃蟹,一来可以酬谢贾府的款待照料,二来可以帮王夫人完成计划(类似于贾芸送麝香冰片给凤姐的作用),三来顺带着满足了诗社的需求。如宝钗所说,“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
退一步说,就算湘云按照小规模做东办诗社,她也未必有这个钱。
贾家的小姐,每月月钱是二两银子,另外还有二两银子脂粉钱(后来被探春裁革掉了)。这种收入水平,花费还是不小,探春找宝玉代购小玩意,也是攒了几个月,才得了十几吊钱。
而湘云“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宝钗说她自己还不够盘缠的。这种条件,要再多拿出来一些请客,实在是太艰难了。
有人认为,宝钗花钱替湘云请客,就是打了史家的脸,是对湘云的PUA。可是,如果湘云承诺了邀社做东,却拿不出钱来,办不成,那就更是打脸了。湘云邀社,本来就是自不量力的冒失,后来接受宝钗的帮助,也是情势所迫,她本不是吝啬的人,肯受人恩惠,自然也是逼不得已。真要说谁打了史家的脸,也只能是湘云,还轮不到宝钗。
况且,宝钗早就照顾到了湘云的自尊心,特地补充说“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而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湘云也并不多心,“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说自己“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
是啊,受了人家的帮助,不说是否知恩报德,反要怀疑人家藏奸、小看自己,是故意PUA自己……那可成了什么人了呢?
再说,是否打脸史家,并不由我们这些上帝视角的读者来判断,而是由书中人来评判的。
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令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着呢。”忙令人拿了十个极大的。……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
从请客,到现场主持招待,都是湘云主导,唯一一次提到宝钗,是说起茶水预备,是宝钗帮忙设置的,湘云不敢揽功。
在大家认知中,这次就是湘云请客,后来贾母还席,也是说要还湘云的。可见,宝钗和薛家并未四处张扬说,“这螃蟹可是薛家出的”。而这些吃请的小姐太太们,也都是养尊处优不问世事,断不会像刘姥姥那样赞叹酒席多么奢华,然后又琢磨,这经费到底是哪来的……
没人关心经费来源,资方也没有主动告知,湘云也是以做东的姿态出场,那究竟能有几个人知道这钱是宝钗出的呢?恐怕是很少很少,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打脸史家”。史家的叔叔婶子更不会知道------知道了,只怕会更高兴,人家是为了省钱可以集体女眷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怎么会为这事儿觉得有损面子呢?巴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宝钗这次主动出手,只是帮湘云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对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妨害。
宝钗自己生活简朴,不爱奢华,不化妆、不薰香、不爱戴首饰,也不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大观园里送给每个小姐时令鲜花,她都不要。宫里新制的堆纱宫花,她叫母亲全都送人。哥哥过生日得到的进口美食,她也自称“命小福薄”,不配吃。连宝玉湘云等人在芦雪庵吃烤肉,她也不尝。屋子布置得雪洞一样,但对待别人却很大方,给金钏捐装裹,给岫烟赎衣服,给黛玉送燕窝,给袭人送戒指,给贾环送礼物,给凤姐找人参……都是主动奉献。这次帮湘云办螃蟹宴,只是她众多“习惯性助人”中的一次罢了。
之后的宝钗,也从未拿此事向湘云邀功或者以此交换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钱与情,湘云都不必还。
又有人说,宝钗主动参与主办螃蟹宴,是为了在贾府长辈们面前展现自己卓越的组织能力,为日后能当上宝二奶奶铺路。
可是,看原文,整个螃蟹宴的主持人,明明就是湘云,宝钗只帮她预备了茶水而已。如果真要展现自己的组织能力,宝钗何不自己邀一社做东呢?何必非要跟湘云拼单呢?
而且,后来贾母批评宝钗的房子太素净,“看着不像”,宝钗也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到了芦雪广诗社,当着贾母的面,依然穿个寡妇色,保持着自己“断舍离”的独特审美,显然不在意贾家长辈对自己的看法。这种“大逆不道”的做派,也不太像是要处心积虑嫁入贾家的样子。
总之,无论读者们个人对宝钗的褒贬评价如何,单说用“螃蟹宴”这个情节,作为宝钗PUA湘云、在贾家卖弄才干以图婚姻的证据,是毫无道理的。
如今世情复杂,古道热肠少有,心怀叵测多见,名著里的美感无人欣赏,倒是宫斗思维大受欢迎。所以,别说现实中,就连书本故事里的好人,也越来越难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