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岭南非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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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足够诗兴的时候,我往往会写一篇散文,从我写诗三十年的领悟来说,散文就是与诗毫不相干。如果在没有足够诗兴的时候强迫自己写诗,其结果就是“口水诗”“白话诗”,必然拉低了诗的底线。可惜,许多有足够诗兴的人一辈子也只能写出“口水诗”,而这正是中国诗坛的悲哀。
散文虽是与诗毫不相干的一种文体,但要写好也并不容易,它虽不需要语言的灵感即诗化,但必须有人生的感悟贯穿其中——而这又是极需要阅历和阅读的,否则它也是浅显的。曾经“美文”盛行,但不管散文如何在语言上写成美文,它终究不能与诗并称,最多可称为散文诗。散文诗是一个怪胎,有点不伦不类,如东施效颦。如果说不分行的散文诗仅仅是披着诗的外衣,最可恨的是极短的散文诗乔装为诗的外形——分行,而这些不会写诗的人偏偏又自称诗人,不会读诗的人又偏偏误以为分行散文诗就是诗,这就导致了“微型散文诗”与诗之不分。写诗是需要天分的,更需要严谨地遵守诗的内心准则,缺乏自我鉴定力的伪诗人与缺乏鉴赏力的广大读者群数量过于庞大,而真正的诗人却又少之又少。
“微型散文诗”或可称为“诗余”或“诗歌”——与宋词有些类似。诗歌起源于大众,起源于民间,但显然诗已经超越诗歌了,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至盛唐达到颠峰,已不利于唱了——只利于吟诵。但是在宋词出现之前,所有的唐诗都是可以谱曲而唱的,但终究有了宋词,再后来有了元曲。现代“诗歌”介于诗与歌之间,本身就是一个怪胎。
举例来说,余秀华是确诗人,贾浅浅算未入门的诗人——但至少写出来的不是伪诗——不是分行的散文诗或诗歌。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这是片面的,诗歌还需要有形而上,有意境,立意高尚,读李杜诗、王孟诗,便知诗为何物。贾浅浅的诗没有语言,有思想却没有意境,立意也不高,这就是最浅的诗了。余秀华的诗有语言,有思想,有意境,但部分诗立意不够高尚,成为诟病。
唐宋八大家之后,散文盛行。散文之写作,不必过分追求语言,写作比较自由、轻松,关键是立意。通常,散文的思想与立意更加明显,大都直叙胸臆,不像诗那样有兴的手法,也缺少象征与暗指。散文就是白话,于白话连篇中,使人能轻易地读出人生哲理、世态人情,符合广大读者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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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汉以来,我国的版图就与现今差不多了,西到西域,东到辽东,北到沙漠,南到南海。但南北朝以前,我国的政治中心都在北方,特别是所有大一统的中国,政治中心都在北方。政治中心决定文化中心,故中国的文化中心一直都在北方,确切地说在黄河流域。宋以后,经济中心反过来影响文化中心,在以黄河为中心的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与以长江为中心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形成了两大文化中心,北京作为元明清的都城即政治中心,仍然是一个传统的文化中心。如此,自北向南,中国就形成了三大文化中心,即北京、中原、江南,此外还有蜀中成都,而西安就渐渐没落了。
回到盛唐,长安无疑是第一文化中心,洛阳第二,江南第三,成都第四。隋炀帝洛杭大运河的开通,使南北朝时就已富庶的江南这一经济中心倍受关注,南朝宋齐梁陈作为文化中心的江南也得以传承。隋唐科举制度的实施,文化不再仅掌握在名门望族士大夫和官吏手中,江南富庶地特别是人口大族有了更多的读书人,有了茂才,有了更多的从事艺术创作的诗人、画家,有了艺妓,有了游子。那些因科举制度中举为官的,都渴望被外派到江南,盖因为江南有着美好的气候,且繁华似锦。在唐诗中,江南遂成为美好风光之地的代名词。
中国的地理气候分界线是秦岭-淮河。北方的自然风光,以壮美著称;南方的自然风光,以秀美著名。壮美指向豪放,自诗经、古风以来,描写北方的诗歌,主流都是悲壮、雄浑,特别是一些边塞诗。秀美指向婉约,自楚辞、汉赋以来,描写南方的诗歌,主流都是凄丽、旑旎。
人都是爱温柔的,爱闲适的,所谓温柔之乡,江南就是这么一个所在。虽然“北方有佳人”,但那是汉代的诗歌,若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则南方的女子更加水灵。我尝疑惑《淮南子》为什么又叫《淮南鸿烈》,只说明刘安之心仍在中原,未适于封地淮南,而他的门客却称“淮南小山”,是乐于淮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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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时,蜀中、岭南皆偏僻,即使衡山以南也视为偏僻,韩愈贬阳山、潮州,柳宗元贬永州、柳州,刘禹锡贬朗州、播州,李白流放夜郎。而在汉代,贾谊被贬长沙就被后代文人感到痛惜。再到更远时代,屈原被贬汨罗就郁郁而终。再再到更远,季历的两位兄长大伯虞仲逃到江南就被视为蛮夷,屈原也自称“帝高阳之苗裔”。
南宋时,江南同时作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南宋不能收复中原,只能向南发展,五代十国时还被称为闽越、南越的福建、广东有了泉州、广州等大港口城市,中国最后一片南方之地得以开发,但苏轼曾被贬的儋州因为隔海仍然蛮荒。
如果,明代朱棣不迁都北京,岭南的开发将更进一步。虽然明代大移民“江西填湖广”,但明代湖广地域很大,从湖北湖南到广东广西,可以说,明代岭南两广仍未充分开发。清代顺治年间设两广总督,岭南才被充分开发。清代大移民“湖广填四川”,移民主要是来自湖南湖北的人口。
中国历史上有几次大的人口南迁,一般只迁到五岭以北,只有极少数迁到岭南。所以清代以前,广东居民多是“广府人”。清代是中国人口暴涨的一个朝代,由不足一亿发展到四亿,这就使岭南成为最后一块人口南迁之地,“客家人”延伸到两广全境。客家人迁往广东的第一个中转站是江西赣州,第二个中转站是广东梅州。再到清朝末期,无数客家人又“下南洋”,飘零海外。
所以,虽然自唐代岭南就出了张九龄这样的诗人宰相,但直到明末,岭南的文化气息仍不浓厚,主要原因还是地僻一隅,珠江三角洲土地未得到充分开发。如今,广东客家人的宗祠鲜有超过六百年的。虽然,明代中期出现了“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但两广的粮食很难转运到北方,经济上主要是靠海盐供给和外贸。
两广之地于农民来说其实宜居,但于明代及以前官员来说则有迁谪之感,知识分子也不愿前往两广游历。交通、文化上的闭塞也造就了粤语、客家话与中原官话的巨大差异,时至今日,所谓的“白话”基本上是指粤语,客家话、闽南话与中原沟通基本上没有问题。
直到清初,云南、两广、福建仍属“三藩”,可谓闭塞。今日,云南号称“四季如春”,两广也三季如春,但因为前期各朝代缺少文化上的宣传,我们心中的美好所在仍是江南——唐诗宋词中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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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气候上来说,岭南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江南属亚热带湿润气候向暖温带气候过渡,主要区别在季风气候与湿润气候差异以及亚热带的纬度不同上。
季风气候常伴随台风,这是不利于农业生产和唯一不宜居的——古代民居多为土墙,江南则没有这个短板。另一方面,虽然岭南的谷物可以一年三熟,且水果众多,但暴雨导致土壤相对贫瘠,谷物亩产量没有江南高。在民国以前,江西为中国稻谷产量第一大省。
纬度不同,冬夏气温与江南存在较大差异,除三季如春外,岭南的夏天就比较令人难以忍受了。虽然,长江流域也有几座“火城”,但那是城市,有“热岛效应”,乡村的夏季气温还是适宜的。冬季,岭南无雪,这也是一种缺憾。我们以中原为主确定的四季,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四季分明是一种文化基因,不同季节有不同的美,虽然春季是最美的。
江南的最大特点就是“湿润”,如此成就了“水墨江南”。“江南春”“江南如画(里)”“烟柳画桥”,千百年来已成为固定意象,如在眼前浮现,是不需要多加解释的。雾里看花,那花是最美的;露中看草,那草是最美的。刘禹锡说“零陵香草露中秋”,汉代董仲舒曾作《春秋繁露》,古代宫庭有承露盘,露与雪、雾一样,被视作圣洁之物。在道教中,晨雾被称为紫气,朝阳被称为紫阳。在古诗中,雾又与烟、云混为一谈,有云烟、云雾、烟雾几种称呼。如此,更衍生出“烟花”一词。“烟花三月下扬州”,大概就是江南春最适游的写照了。岭南、云南虽有雾气,但在古时被视作瘴气,杜甫诗有“江南瘴疠地”之说,何况岭南、云南。而且古人又把蛮荒之地染了瘴气的河水称为毒水,故《三国演义》中写诸葛亮南伐孟获,蜀军有遇瘴气、毒水而死的。
岭南多梅,梅原产南方,然而只有江梅才被视作最美,因为梅花傲雪、迎春。江南又多柳,隋炀帝修大运河,令河岸遍植垂柳,故称杨柳。垂柳倚河而生,与梅花一起报春,“梅柳渡江春”是江南春早的景象,也是万物春心初开之时。
江南二月三月,草长莺飞,这些在岭南也不能看到。凡物有损有荣才让人觉得生之可贵,春草一岁一枯荣、候鸟一年一南北、雁字回时,引发多少才人之思。民风,燕子来时有新社,梨花落后有清明、上巳。
秦汉以农业立国,二十四节气两千多年来深入人心,而岭南是不适用二十四节气的。二十四节气适于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乃至成都平原,但不适用于珠江三角洲平原和东北平原。好歹,东北还能对应上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些节日,岭南则完全对应不上。桃梨花应该在二三月开得最旺,有梨园春和桃花汛,可是如果将桃梨花移植到岭南,立春前后就开花了,显得季节错乱。立春后的雨水,江南细雨濛濛、柳丝含烟,在岭南却是大雨滂沱。前天刚到惊蛰,在岭南有什么可惊蛰的呢?
四季、二十四节气合称季节,在江南则相当吻合。《荆楚岁时记》,是南北朝时南阳涅阳县人宗懔所作,因为南阳在春秋战国时期属荆楚地。虽然南阳属汉水流域,但与江南在纬度上是差不多的,宗懔委身北魏在洛阳为官,荆楚岁时也适用于洛阳黄河一线,更适用于江南。春秋时的楚国,灭越国后据有江南吴越之地。
如今,无数新时代的客家人移民珠江三角州这些城市,交通、通讯便利不再有客家之感,由乡下人转变为城市人之后,深感这里环境宜居。珠海、深圳被中国科学院评选列为2020年中国宜居城市前十,此外还有昆明、三亚、厦门三座南方城市,江南的城市仅有苏州,但并不说明岭南就取代了江南,因为城市毕竟是城市,是以经济、人口就业为第一要素来考量的。若非改革开放,珠海、深圳还是乡村,会有这么多移民吗?会被评为宜居城市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宜居城市或者宜居乡村,我向往的还是江南,向往的城市还是苏州、杭州、武汉、南京、南昌、长沙、合肥,也包括成都、重庆,更包括我的故乡小城信阳。
202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