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之人落入敌手,只待他来救;而敌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来。
他,会来吗?
跨过这寂寞晦暗的长街,走入那喧嚣繁华的王府,救人而归?
那个总是闲庭信步,气定若闲地游弋在险恶江湖里倚剑寻诗的策君—公子开明,在这雪后,寒意凄凄的近黄昏
他,会来吗?
他,还是来了。面如冠玉,挺拔潇洒的策君,白衣胜雪,负着扇,孤身一人,泰然自若地走向那杀气漫雪意的长街,不忧不惧。浑然不似要救人,倒像是游玩赏景一般。
忽的,策君却停了下来,直直地望着一棵树。
一棵枯树。
枯枝中有一枝桠,柔柔重难承俯向地面来,于风中迎着策君轻颤。
枯瘦的枝头上,居然开着数蕾的花,色泽嫣红,风中摇曳。
“这……该是桃花吧?”策君觉得这第一朵桃花映面如枪,亮着红缨,于苍寒中凄艳怒放着,“只是……今年,应是开早了吧。”
蓦地,一阵风袭来,花薄命地离了干,薄幸地回旋而降,落在策君的白袍上,,凄婉地倾伏着,却是荡起了心底的一阵阵涟漪。
策君心绪有些翩飞,不自禁地喃喃着:“婉君……婉君……”半晌方停,然而却又是直直地注视起那朵桃花,袍上的,心底里,摇了摇头,不住叹道:“可怜,可怜。”似是对花,却又不只对花,一人风中独立。
这别致的光景并未持久,旋即便碎了,碎成了五道人影。刀,剑,铁锤,短匕交织急袭向策君。一个人的怅然失神之际,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突袭了,四人尽全力合此一击,意图一招即制敌。万分危难之际,命悬一线之间,却不见策君有一丝一毫慌乱,急摄心神,流转真气,开扇迎击,内力相逼,四人承受不住,倒退而去。瞬时退敌,轻轻巧巧,不尽写意。
“来着莫不是“穷凶极恶”四人?”
“不错,吾四人便是,今日有人高价索你命,识相点,莫要负隅顽抗,省却兄弟们一番气力。”四人齐声而道,默契无间。
“若想延误我前行,则目的已达成,可自退去。若想杀我,则还需更高深的武学,亦自退去再修炼则是。”
四人不忿,提兵再袭。未至策君身前,却闻一声大喝“滚!”四人被声势所震,自向后退去,不敢贸动。却见街尾处一人徐徐而来,待人走近,却是一带刀少年。
“公子开明的命是我的,你们四个,以及伏在暗处伺机的废物们,都可以给我滚了!”到底是壮志凌云少年时,这陌生少年气势甚是逼人。
“哪里来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扰我们“穷凶极恶”的坏事,今天大爷们有事在身,饶你小子不死,快给大爷赶紧滚。”
“哦?是吗?”少年有些不屑,话音未落,只见一抹寒芒略过,穷凶极恶四人的武器竟已离手,回神一细看,刀却已在刀鞘中。好快的刀!“你们不配死在我的刀下,但是若你们求死心切,我也只好脏了我的刀。记住,肯下手杀你们这些废物的是我‘漠千觞’!”
众人被这刀法所惊,穷凶极恶四人自知敌不过,为保身家性命速速退去,潜伏在阴影中的诸位刺客,也退去大半,只剩极少数依旧伺机待时。
“碍事的人都已退去,现在该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比试了,我与那些废物可不同。公子开明,亮剑吧。”少年持刀,准备迎战。
“你的刀很快,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快的刀法,终非池中物。”
“这我很清楚,因为我练得久,也练得苦。”
“可是你这般的人物,应早已闻名于武林,可我竟未曾听闻过,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因为我之前并未入武林,今日便是我入武林的第一战。我自练刀始便下定决心,我不鸣则已,一鸣则必要惊人,初入武林,便要轰动武林。”
“既然如此,料想你今日所作所为,今日之后你的名字必将为武林人知晓,你所求已得,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还不够,那些废物不值一提,初战便手刃江湖闻名的策君公子开明,江湖人闻风丧胆,如此,方是我想要的轰动武林。”
“今日你我定要有一场死战?”
“是,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莫要再废话了,亮剑吧。”漠千觞甚是不耐烦,拔刀相向。
好快的刀,然而却是更快的身法。策君犹如惊鸿掠影,飘忽闪过,随即左手出掌逼漠千觞招架,然后右手出扇直取漠千觞咽喉。高手过招,一瞬便知分晓。
“败了!怎么可能?我竟然就败了!我潜心苦练这么久,刀法有成,依旧是败了。这偌大的武林难道连个我的位置也没有?”漠千觞有些崩溃,绝望。“动手吧,败军之将决不苟活。”
“武无谋,畜生何异?谋无我,事则难举。既要闯荡江湖,则谋与武,皆不可少。今日若不是输在我手上,以你行事作风,迟早也会毙命于他人之手。”
话音一落,一片死寂。
策君收扇,缓缓向长街内接着走去,却留漠千觞一人原地。
漠千觞有些失神,竟未注意策君早已离去。却忽地听见有人传音入密。“如此修为,胜当年我远矣。我知你练的有多苦,若肯修身养性,谦逊于武林中前行。日后作为不可计量也,否则,不过是武林中一颗过眼流星而已。”
策君走着,在长街里的一处深巷,传来了一阵琴声。琴声很古韵,也很优雅,仿佛是从前世传来,现世才飘进他的耳里,一如一个前世的知音,悠悠忽忽地召唤他的神志,
他不禁望向了深巷。
策君想去感觉那感觉,但这感觉却又飘忽得不可理喻,抓摸不着,不抓摸,反给他系住了。他缓缓走入了深巷,赫然看见巷中有一人,一位美人。素袍古服,三千发丝流瀑,旋舞出一种凄美的气焰。她,正背对着他,盘膝而坐,膝上有一尾古琴,奇声古韵。纤纤十指奇快,纵是弦丝情深,指头却不堪勾留,把乐韵弹得已为山九仞,却又有不妨功亏一篑的挥洒自如。
策君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而同时间,琴声戛然而止,她竟停下了弹奏,转而发出了暗器。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细如眉睫,有的比手臂还粗。圆形、方形、梭型、三尖八角的都有,有的在迅射中根本让人抓不到任何形状。有的尖啸而且急嘶。有的无声无息。有的绽放出刺目的蓝光,有的简直是透明的。
所有暗器,全钉向策君。
她的目标只有公子开明,他的敌手也只有公子开明。
策君不知何时己卸下了身上的白袍,白袍忽已罩在女子急旋的身上,就像一个最温柔的情人轻轻为他心爱的女子披上一件披风。
一下子,袍子无法无天地罩住了她,使她变得像是在自己胃里下毒,所有的暗器都被正罩下来的袍子倒逼了回去——这使得她比在井里避雨还更狼狈不堪。
过了一会,策君才缓缓掀开罩着女子的白袍。
那白袍早已被打得千疮百孔。
女子披着发,白着脸,云鬓散乱,在袍下咻咻喘息。
毕竟,谁要应付她这种暗器都不容易。
包括她自己。
“阿阮,今天我就小小的得罪你一下。我可是指点过你的暗器,你应知你这般放暗器,是绝伤不了我的。我今日有必须做之事,你莫要再拦我。”女子竟是熟识的故人,策君开始劝解。
“单论武艺着实赢不了你,若是搏命可未毕。我要我的暗器能伤你有何用?我不要我的暗器能伤你,我只要你喜欢我,可这暗器却无能为力。”阿阮仰起头,决绝哀戚地应道。
“你也知道,我喜欢的是婉君。然我也绝不可能对你出手的,先前若不是蒙你相救,公子开明早该在江湖消失匿迹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若想要,自当给你。命在这里,来取便是”策君合上眼,不再设防。
阿阮扬起手,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低垂了下去。“下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你就一定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可是你不能去,婉君一定也不愿你去。”
策君叹了叹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个陷阱呢?只是我不去,那婉君怎么办?她自然也不愿我去,但她那般贞烈的人,我不去,她知道了,定会赌气地骂我几句‘这没良心的,好歹也试试,怎么连试试也不肯?’然后从容自绝使我不受他人要挟。我去了,她知道了,定会气恼我‘还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策君呢,怎么扯上情字就这么蠢笨异常呢?哪有人自己往陷阱里跳的呢?我这般才貌双全的人,挑谁不是挑,怎么偏偏会喜欢这么蠢的人呢?’可是心底还是有一丝欣喜。顾虑我之故,她自然不会再自绝。她若安好,也就够了。”
“但是,有些生,是比死还苦痛的,横竖不就是挨一日,熬一日而已,倒不如死了。”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阮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在听到了答案,突然增添了伤心。
阿阮开始啜泣;“为什么你就不喜欢我呢?因为婉君比我还要貌美些?”
“你与婉君都是极美的人,你们这种程度的美人,是无法分高低的。硬要分个高低,多的那一分美,怕都只在情人眼里。”策君开始安慰起阿阮。“先前我送你的金缕衣可还合身,可否满意?方才我入这长街时,那桃花开的也是很美,今年的桃花开早了呀。”
啜泣声大了起来,阿阮凄然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是想告诉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怜取眼前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阿轩,他很好,英俊勇武,倜傥潇洒,家世显赫,对我也很好,也很喜欢我,已经为了我硬退了几门婚事了。他是极好极好的,可是我不喜欢。明明我要是喜欢他的话,我现在一定能过得很幸福。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呢?”阿阮不再啜泣,泪如骤雨般袭来。“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开明,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策君默然“没有法子。”
阿阮无言,挥了挥手,示意策君离开。“你走吧,留我一人静静。”
策君不再多言,走出了巷子。向街尾走去。到了街尾,远远只见一名剑客遗世独立,似在等人。他缓缓走近,剑客忽然开了口问道:“你来了?”
“我来了,公子开明承情而来。”
“你我二人今日必有一战。”
“为何?”
“因为你用剑,我也用剑。”
“天下用剑者千千万,为何江湖驰名的剑侠客,一定得找我比剑呢?”
“因为你用得很好,而我也用得很好。像我们这般的人,所求无非是对手而已。所以你我必有一战。我知你心底也渴求着如此一战。”
“不错,确实如此。”
“那就亮剑吧。”
“剑在咫尺。”
“人呢?”
“人在天涯。”
“你走吧,今日你无法和我一战。了却俗事,再与我来战。莫让彼此有憾。”
“你我一战不可避免,然非今日,着实抱歉。请容我先行离开”策君不住致歉,转身离去。
走过了街尾,便出了街,出了街,再走几步,就是王府。进了王府,却立刻有人迎了上来。“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
“非亲,非友。何来从游?”
“你来了,便会是了。本王的那些小伎俩,策君想必早已看破了。你若不来,婉君不在了,本王反倒要痛苦。”
“看破又如何,却无力破局,不过徒然而已。既希望我来,又何必横加阻拦呢?”
“因为我实在是很想看看策君是否如江湖般智勇双全。想看看让婉君魂牵梦绕的人究竟有几分能耐。”
“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
“策君公子开明名不虚传,在下心悦诚服。无怪婉君念你,我等与你比必实在相去甚远。只是,我有一问,不知策君可否解得?”
“何问?”
“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策君再次默然。
“没有法子。”
“饶是策君,亦有无解之题也,”
“策君亦人也,不知者其多也。王爷难不成有法子?”
“没有法子。只是我自与策君不同,若是我,偏要勉强。”
“偏要勉强,无怪乎,只是如此,王爷便能得偿所愿了吗?”
“这,你我二人皆无法回答,留待日后方可知晓了。寒暄就这般如此了,这颗药丸劳烦策君服下,解药我会每月派人为策君送上。日后之事,就交予本王安排。策君大可放心在府中长住,翻阅府中古籍藏书。”
策君接过药丸,仰头服下。“王爷大婚时,还请允许在下在旁远观。”
“这对你实在是太过痛苦之事,你不必如此,还是留待府中就好。”
“这是我的请求,还请王爷应允。”
“罢了,既是你所愿,那就如你所愿。来人,带策君上府中休息。”
送走了策君,王爷走进府里一座偏僻的别院里。一女子正在院里绣花。王爷向女子递上一粒药丸,柔声道:“婉君,这是解药,你服了它。”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王爷竟肯给我解药,不怕我服了药就逃了吗?莫不是……”
“你不会逃的。如你所想,他来了。”
婉君停下手中的针线,有些气恼“还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策君呢,怎么扯上情字就这么蠢笨异常呢?哪有人自己往陷阱里跳的呢?我这般才貌双全的人,挑谁不是挑,怎么偏偏会喜欢这么蠢的人呢?”
接过药丸,婉君仰头服下。“说吧,你的条件。”
“嫁予我,安心做本王的王妃。自然,为免你逃离,本王会留策君为质。府中有大量古籍藏书,对策君大有裨益,策君阅之,定能有所获。”
“你要囚他一辈子以使我不逃离?若是如此,我二人不若死也。”
“断然不会,策君那般的人物,自然该在江湖驰骋。待在王府里,委实太过浪费他的才华。只要你我婚后有了孩儿,孩儿的三岁宴后,我自然放他离去。亦或是我放心你必不离去后,自然留他也无用了。”
“我如何信得你?”
“本王又何曾骗过你?莫忘了,本王做这些也都是为了你。他留与不留,皆在于你。”
“好……,便依你。”
“婚前需要我安排你二人见面否?”
“不必了,情知此去留无计,不如不见。”婉君起身离去,王爷亦不多留,也自离去。
几日后,王府大婚。偏僻别院屋上,有两人站立,远望远处婚礼。一人是公子开明,一人是阿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今日婉君较平日真是还要美上几分。我初见她时,就预料到她穿喜服时定是极美的。只是,还有太多我却未料到。”
阿阮不知如何搭话,只是沉默不语。而公子开明依旧一人不停地说着。
“初遇婉君,那时烟雨空濛,杏花船摇摆而过,过慕家楼台时,却被一声弦歌拂落。她素白衣裙,一人便把风月流落。而今再看,却早已不是眼前朝夕,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阿阮安慰他;“若是实在难受,不如就此离去。何必把所有苦痛都埋在心底,不如痛痛快快哭上一场,缓一缓哀戚。”
“这是她的婚礼,我自然要伴她到最后。哭,是不可能的,今天是她大喜之日,怎能哭?你又在身旁,再大的苦痛,也不可能哭,公子开明岂是软弱之人?”公子开明摇了摇手,婉拒了阿阮的好意。
“昔日婉君曾问我,‘我是喜欢她的人,还是喜欢她的颜。’我回她‘都喜欢,我喜欢你的人,也喜欢你的颜。’她不依不饶,‘必须只能说一个?’我思索了一番,告诉她‘眼下我无法回答这问题,我需要一些时间。等你我婚后二十年后,经过了岁月的考验。那时望着你衰老的容颜,我才能回答你。‘现在的你,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当初你是多么美艳不可芳菲。可不知怎么的,我现在竟然比当初更爱你,原来比起你的颜,我更爱你的人。’”
“真是令人讨厌,这大喜的日子竟然下起雨,害得我的脸都湿了。”
阿阮有些奇怪;“哪里下雨了,这大晴天怎么可能下雨呢?”
公子开明并没有理会阿阮,他的目光直直注视着远方。
剑在咫尺,而人已在天涯。天涯何处?恨即天涯。
岁月的惊心,不遇的伤心。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