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我那可怜的二哥。”这是爸爸的夙愿。过去由于历史原因,后来又因为身体缘故,这个迫切而简单愿望一直未能实现。这次陪爸爸去了趟安徽池州,终于了却了这桩魂绕梦牵爸爸多年的心思。
座荒山岭上,一堆黄土前面,一对分离了几十年的弟兄久别重逢了。哥哥安静地躺在里头,弟弟悲痛地跪在外头:“二哥,我来晚了……”面对着一座矮矮的坟墓,爸爸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是的,爸爸永远也见不到他的二哥了。而我却见到了他的儿子-------我的大哥和二哥。于是便有了下面的故事。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相信所有看过这篇文章的人,也都希望这只是个故事。但,它的确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解放前夕,多才多艺年青英俊的二伯在国民党一个内务机关当差。(其实只工作了两年)那年在广州,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即将启航的蒋介石逃离大陆的轮船,因为实在放不下娇妻幼子又把脚抽了回来。他哪里料到,仅这一念之间,一步之遥,他的命运从此就被改写。
这个“国民党特务”理所当然地成为历史反革命被判刑无期徒行。迫于种种无奈,妻子带着最小的女儿改嫁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儿子跟着爸爸一起被发配到黑龙江劳改农场。
天苍苍,野茫茫。独怆然而涕下……怎能让孩子永远呆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他对儿子说,回江南老家寻亲去吧,或许还有条活路。
于是兄弟俩扒火车来到江苏江宁老家。可家里哪里还有人呢?因为”恶霸地主”的成份,坐牢的坐牢的,抢毙的抢毙,逃难的逃难,幸存下来的亲戚哪敢惹火烧身?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收留俩兄弟。于是他们给了哥俩二十块钱又把他们送上火车站,让兄弟俩到安徽贵池投奔他们已改嫁的妈妈。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凄风苦雨,寄人篱下,世态炎凉。该上学时没学上,该工作时没有工作。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见过大哥(二伯的大儿子),那时因为爸爸的成份问题我们全家被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小乡村。那次大哥也是扒火车来的。他走一路问一路终于找到我们。当年在我眼中,大哥他多么高大帅气。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会讲许多天方夜谭的故事。虽然他没上几年学,却酷爱读书。当他看到我们当时也是穷困潦倒时,又不想连累我们又失望地回去了。
就这样,慢慢熬到男大当婚的年龄了,可是谁愿意嫁给这样家庭出身的穷光蛋呢?本该是读书人的大哥却做起了走村窜户帮人打家具的小木匠。他弟弟拉起了板车,做了最脏最累最苦的搬运工人。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海外游子们纷纷叶落归根了。二伯也被提前释放了。曾经是豪情万丈,归来时行囊里却装满了屈辱和悲怆。戴着“劳改释放犯”帽子的二伯只带回了一把几十年与他不离不弃的“冬不拉”。
也许二伯回来得真不是时候。因为那时人们的思想还没有彻底解放。分离了那么多年的父子团圆却没有喜悦,只有眼泪和悲伤。“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样爸爸,我们怎么会遭那么多罪呢?……”大哥他们甚至埋怨父亲当年为什么不去台湾?如果去的话,现在回来就根本不是这样。
妻子早已是别人的妻子,再看看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两个儿子,二伯他愧疚不已,悲愤难当。可无论如何生活总得继续。不能给子女们财富和荣耀,又怎么能再拖累他们呢?于是二伯在儿子的指点下,做起了“倒爷”。当时安徽池州的鱼便宜,二伯就买了些,坐轮船带到马鞍山去卖。生来就是个书生的二伯,即使在劳改农场也因为有水平,一直做农场教学工作。几乎与世隔绝的二伯他哪里懂得外面的世界里的生意经?下船时,当得知那些鱼统统死光并且已经发臭时,无助有二伯蹲在拥挤的人群中失声痛哭……
何处是归宿?哪里有温暖?儿子租来的屋子不是家,女儿家更不能久留。比严寒更让人心寒的是来自周围的冷若冰霜。残酷的现实,把忧郁的二伯逼得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二十七年的漫漫长夜都苦熬了过来的二伯,我那满怀希望归来又无家可归的的二伯,却再也熬不过那个冬天了。在归来的第二个月,一瓶酒,一瓶药,还是在那条大轮上,二伯他要了自己的命。苦难的一生从此结束了,只留下那把断了弦的冬不拉,再也没有人把它弹响……
就在二伯永远离家出“走”的第二个月,他的平反通知下来了。
二伯倒是彻底解脱了,可他却把无尽悔恨留给了他的亲人们。他们不停地相互埋怨。尤其是大哥,他已被愧痛折磨得不成人样。他恨哪!他恨自己无情无义,恨父亲绝情绝义,恨社会的不公,恨命运的不济……
时代的噩运结束了,可大哥的好运却没有真正降临。在近不惑之年时,大哥找了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媳妇。漂亮媳妇又给他生了两个漂亮女儿。本来大哥他是可以因时来而运转的,要不是他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要不是他遇事又总那么优柔寡断,胆小怕事。
是的,大哥眼睁睁地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遇。何以解忧?唯有一醉。于是郁郁不得志的大哥常常把自己醉在酒里。往往一喝多,他便大打出手,拿老婆孩子出气。当终年累积在心底的苦闷无人诉说,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时,大哥悄悄地写起了日记。这次去大哥家,给我看过他的日记。从头至尾,大哥的日记里充满了对命运的痛恨,对父亲的内疚,对亲友的失望,对生活的厌倦,对女儿的希望。他甚至把他自己这辈子失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女儿身上,在他的巨大压力面前,孩子们都觉得喘不过气。
大哥他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责难自己。正是这种可怕的内耗扭曲了大哥的心灵,而生活的琐碎又压弯了大哥的瘠背。是的,这些内耗与琐碎已将大哥的智慧与精力消磨殆尽,哪里还能力创造出财富呢?
其实大哥他不懂,一个总是跟自己作对的人,哪里有什么幸福和快乐可言?这样做无法改变现实,更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与贫困。
所以,大哥一家至今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近六十的人了还给别人打工。半夜两点钟就要起床帮以买早点为生的大嫂包饺子。
我们临走那天晚上,酒后的大哥流着泪对我说:妹子,你大哥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作家。年少时我曾经用要饭要来钱买了巴尔扎克全集。可是,这个梦,谁又能帮我实现呢?”我是懂得大哥的,他的心,只有躲在他的那些书里,才会有片刻的安宁。可是,现在的他,哪有片刻的安宁?我真怕郁闷的大哥他有一天也会走上二伯的路。写到这里,我的心一阵阵抽搐。我知道,我的痛是暂时的,可大哥的痛,恐怕注定要疼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