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天气刚热起来时,我发现吃什么都没味道。
一碗凉皮摆在面前,我吃上几口,味同嚼蜡。我加了点辣椒与醋,不够,又加了许多,这才感觉到凉皮有咸淡味儿。渐渐的,我食物里的调味料越来越多,朋友都说我口味越来越重。我懂他们的双关,但是我根本没心情理会。
随着天气逐渐变热,人们开始穿上裸露大片肌肤的衣服,味觉消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那时候我尚有个女朋友,叫小安,很爱吃辣。其实据我观察,所有女人都爱吃辣,无论吃什么,她们总要说:“多加点辣椒。”小安总是在自己的羊肉串或者牛肉面里放很多辣椒,她吃饭的时候低着头,刚刚过耳的短发垂着,吃到痛快时她就仰起脖子,轻轻地“哈”一声,一脸满足。
当我开始在食物里放很多盐、醋、辣椒,那味道连小安也受不了时,她张大嘴巴,用筷子戳我的脸,问我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我只好把朋友给我的双关转赠给小安:“我最近口味比较重。”
“看出来了,你最近老是看些稀奇古怪的电影和书。”小安无聊地摆弄头发,“结果连吃饭都重口味了。”
黄昏的时候,我和小安坐在家里的露天阳台上,看着西沉的夕阳,等待夜晚的到来。那阵子我们经常这样。面前的小桌上放着冰凉的啤酒,头顶的天空慢慢失去温度,遥远的太阳不再刺眼,渐渐变得温柔,像一个被人遗忘在天边的大橘子。
我们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因为这样的享受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的生活变得窘迫,秋天的时候就要跟露天阳台说再见了。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没味儿。
“你看那边多美。”小安指着西边。
“楼下那个女人太吵了,她到底想干什么?”楼下一个女人在教孩子骑自行车,不断大吵大嚷,那孩子明显还没学会,第三次摔在地上后,他哭了起来,却引来女人嚎叫般的责骂。
“疯子一样。”我说。
“打扰你了?”
“你说呢?”
我喝光瓶里的酒,将空瓶子随意丢在角落。
小安见状,开始说别的话题:“吃太多咸辣对身体不好,就算没什么味道,也不要自己加那么多盐和辣椒啊。”
不用她说,我也明白过量的盐与辣椒对身体的危害。吃晚饭的时候,我没再添加更多的调料,以一个正常人的口味水平把那份猪肉双拼饭吃了下去。没有味道的饭真的很难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嚼什么,完全尝不出嘴里的是猪肉还是米饭,抑或是花椰菜,它们都没有味道,我只能依靠舌头去辨别它是什么。
最开始我以为我能忍受,也许也是因为我认为是天气热导致的食欲不振,过几天就会好了。我就这样不再加更多的调味料,吃了一个多星期无味道的饭。最终我真的无法忍受了,抬起胳膊将面前的碗筷、盘子打在地上,吓得坐在对面的小安尖叫了一声。
我看见她惊魂未定之余,皱起眉头要发怒,随即便安静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她想起了我最近的病——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与缓慢流淌的菜汤,我才明白那不是食欲不振,而是一种莫名的病。
小安拉着我去了医院,很明显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全身体检的过程漫长而顺利,结果显示我的身体健康,一切正常。但是我胃部的X光片有点模糊不清,黑色的底片上展现着阴白色的我的身体,医生说我的胃部有点萎缩,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我只知道这种照片模模糊糊,有点瘆人。
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简短地抱怨了全身体检的无意义。小安的心情看起来不错,有些蹦跳着说:“没病最好了,这样才放心啊。”
她的话让我心烦意燥。她总是这样莫名的乐观和愚蠢,我失去了味觉,她却听信医生的随意判断,认为我没有病。
我很想抓住她的手,跟她争论一番。可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在她后面。我对自己产生厌倦,也厌倦所有的一切:无味觉,汗流浃背,脚底的水泡,垃圾短信和账单,我总觉得一切都该无所谓,因为有所谓正是被控制的开始。
那段日子我只吃很少的东西,真的咽不下去。可某一天早上开始,我变得能吃了,总是感觉到饿,每顿都要吃很多对我而言毫无味道的食物。小安看见我这样津津有味,还以为我恢复了味觉。
“什么都没恢复,”我说,“但是感觉饿,吃完没一会儿又会饿。”
“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味道了,就想吃饱。”
“吃东西还没有味道?”
“嗯,但是我太饿了,我的胃都要打结了,我得拼命往嘴里塞东西,填满肚子。”
小安买了两大包馒头放在冰箱,每当我感觉饿的时候就吃这些又圆又大的馒头,还不用就着咸菜之类的,因为我根本尝不出它们的味道,倒省了一笔开销。
连续一个月的胡吃海塞,我的体重反而下降十斤。那是最热的八月,我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我,面色昏黄,有点驼背,脚边是一台电子秤。
“你怎么吃不胖呀?”小安在我背后,看着我。
“瘦了。”
小安捏捏我的胳膊,说:“真瘦了,这是为什么呀?感觉胳膊瘦了一圈。”
“不知道。”我看见镜子里的我面无表情。
“你把东西都吃哪去了?”
她又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天真的表情。我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对她说:“开会儿空调吧。”
我是一个讨厌麻烦的人。吃东西没味道、暴饮暴食却体重下降,这些问题都被我用一贯逃避的态度对待,我坚信这种身体的亚健康会慢慢好起来。我认为我能忍受下去,它们还没有严重影响我的生活。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那天夜里,我咬了小安一口。
当时我被一声巨大的叫声惊醒,随即一只手狠狠地推开了我,我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床里,啪的一声,天花板的灯被打开了,我刚刚睁开的眼睛被灯光晃的生疼,我一阵头晕目眩。
“你干什么呀!疼死我了,都流血了!”
是小安的声音。我再次睁开眼皮,小安就坐在我面前,洁白光滑的右手臂血淋淋的,上面两排红黑色的牙印还在流着血,顺着下垂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床单。
我慌乱地坐起来,隐约觉得小安手臂的伤口是我造成的。还没等我说话,小安就跳下床,拎过家用医疗箱,扯出绷带,艰难地缠在右手臂上。我走过去帮她包扎好,小安的脸色苍白,额前的短发被汗水黏住,像是刚从大夏天的太阳底下走进屋子。
她低着头看手臂的伤口,红色在白色的绷带上蔓延扩散。
我试着说话,发出的声音干涩而难听:“去医院吧?”
小安摇摇头,坐回床边,终于抬起头看我,说道:“你到底怎么了?夜里突然咬住我胳膊不松口,我拼命地把你推开,要不然胳膊上的肉都被你咬下来了。”
我坐到她旁边,心里十分难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做噩梦了?”她又问。
“嗯。刚闭上眼睛我就睡着了,然后就听见脑袋里传出声音,就是从脑袋深处发出的声音,我想这时候就开始做梦了。但是梦里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也看不清什么东西,就看见一个很大的东西走过来,我躺在床上,它踩着我的身体,踩到的地方又疼又痒。”
小安抱紧了我,“然后呢?”
“我越来越饿,就像白天那样,但是比白天还要饿很多,我感觉我的胃越缩越小,它不断抽搐着变小。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吃东西,随口乱咬。”我顿了顿,继续说:“然后就咬了你?”
小安轻轻点了头,伸手关了灯,又躺到床上。
“会留疤吗?”我低声问。
“不会的。”小安说。“睡吧,我没事。”
小安成了明晃晃的反射着太阳光的街上唯一穿长袖的人。我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已经超脱了她本来的文静。她右手臂上始终缠着白色的绷带,我每次想到绷带下的伤疤有多触目惊心,就愈发感觉对不起小安。
可是我没能见到小安的手臂能否复原。
那个夏季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过后,小安就离开了。那天早上我醒过来,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推开窗户,一夜暴雨带来的腥味扑面而来。我头痛欲裂,腹胀难受,随即便沉浸在小安离我而去的莫名情绪之中。我理解她的选择。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一眼望出开着的窗子,看见一大排柳树裸露着许多断枝,像被掰断的骨头。
前一天傍晚,我和小安正在逛街。天气闷热,黑色的云远远而来,不一会儿就掉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很重很疼。我和她用衣服顶在头上,跑回了家,将阵阵雷声关在门外。卧室的电视在播放老港片,屋外雨声风声呼啸,我们舒适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电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哗哗的雨落在街上、玻璃上、屋顶上,发出的声音并不相同;它们纠缠在一起,轻轻地落在我的耳膜上,催促着我入眠。随着睡意渐浓,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某个瞬间我就沉入梦中。
我很清楚自己正一步步滑向梦境的深渊。我感觉到身体在不断下陷,好像身下的床正在无限地向下延伸,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应该是雷声。我想。
我开始分辨这是我残存的清醒意识,还是它属于梦的一部分——梦里的我认为那是雷声。伴随着雷声而来的是那个巨大的身影。
我没看清它从何而来,只看见它慢慢地靠近我。我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这样说倒也不是很准确,周围并不是完全漆黑不能视物,不时有一些狭小的亮光在闪烁,还夹杂着一些类似低语的噪音。
身影终于站在我身边,近乎将我笼罩。这时,借由那些转瞬即逝的闪光,我看清了它的样子。这是一个巨大的怪物,通体绿色,有黑色的线条和斑点,三角形的黄色眼睛,瞳仁像匕首一样锋利,闪着寒光。它的嘴狭长,布满褶皱,两根巨大的獠牙裸露在外,它的舌头很长,跟蛇的舌头一样分叉,不断地伸缩着,上面缠绕着的粘液不时地掉落。
它微微俯下身子,长嘴靠近我,黄色三角眼睛微微转动。我动弹不得,它伸出干瘦、细长的上肢用细长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双手,用同样带有爪子的下肢踩住了我的双脚。它的肚子很大,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
那个比我还要大的肚子呈淡紫色,有那么一会儿我看见它的肚子里有东西在挪动,撑起圆滚滚的一块肚皮,那里面的东西好像在挣扎。
它细长的红舌头又伸出来,几缕粘液落到我身上。我闻到一股腐肉般的恶臭。它的鼻翼微微鼓动,喷出炽热而腥臊的热气,它在靠近我。黑暗的四周响起了阵阵怪叫,听上去像一只会说话的猫头鹰在嘲笑别人。
怪物抬起一只巨大的爪子,踩在我的肚子上,那锋利的爪尖几乎要刺穿我的肚皮。我开始感觉饿了。很快,另一只爪子也踩在我的肚子上。怪物巨大的身躯像没有重量似的蹲在我的肚子上。我感到越来越饿,已经顾不上恐惧,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扯着我的胃,要把它拖向无尽的深渊。
它在看我。
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它在看我。我还知道它张开了长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如冰刺骨,如同自最冰冷的海底传来绝望的、无生气的、平静的哀嚎。
我终于听清那声音是什么——
“我饿了……”
醒来后就是失去小安的雨后的早晨。我头昏脑涨,又腹胀难受,不知道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