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这本书出版,其时,龚琳娜与老锣已结识十四年,他俩一起探索中国新艺术音乐的道路,也走了十四年。当然,结识之前,他们也各自走在自己摸索的路上,他们只是还没有相遇。
所以这是一个长长的故事,从相遇开始说起,也涉及相遇之前的故事,更多的,是相遇之后一起跋涉与成长的故事。书的编排也挺有意思,两个声音轮流就同一个事件做回顾,每一个片段都是独白,龚琳娜的独白,然后老锣的,然后龚琳娜的,再到老锣的。她和他的语言风格、叙述方式、情绪表达、思维推展、切入角度都是如此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始终以音乐为焦点。所以这个长长的故事本身就像一部混合乐曲,多声部,多风格,多元素,多色彩,煞是好看。不知不觉的,读者就像穿行过一条长长的时间峡谷,两岸茂林深山传来声声猿啼,时而有群鸟回旋,风景美不胜收。——嗯,不知不觉,你已经把他俩看作风景了。这是对的,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热爱的事业,最终都会活成自己的风景。
从龚琳娜和老锣的独白协奏曲中,还能听到当代中国音乐艺术的生态语言,以及民族音乐在世界上发出的声音。所以这个由两个人讲述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他们自己作为音乐人的生活。从龚琳娜的叙述中,你能听到不少“哎呀跳出来看看就是这样”的故事:
——中国的“晚会”文化对演艺人员的表演意识和对观众的鉴赏力戕害之深。
——学院派在封闭自足中形成的闭路循环。民间艺术也在简单的无意识自我复制中难以发展。
——大众流行娱乐文化尤其是电视综艺节目对大众审美水平的有意无意拉低。
——突破条条框框寻求创新者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而且在市场上不一定能活!当然,足够努力的话,以后也许能活,还能进一步发展。
早年,有一个细节,是龚琳娜刚开始作为中国民歌歌手站到欧洲的普通民间表演舞台上时深深感到紧张与不适,因为有大量时间与观众互动,与她平时在晚会舞台上做法完全不一样。有个说法是“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龚琳娜发现这句话是错的,越是民族的,越要找到自己能够切入的国际语言,这种语言必须是双向的,用自己的真诚与特色与世界平等地交流,而绝对不是闭门造车还自我感觉良好,还一味期待别人叫好。
她的历程还验证了一句话:“音乐是倾听的艺术。” 说这话的是美国人约翰•凯奇。
老锣的叙述则比较精简,平实,不动声色,没什么波动起伏,很“德国”。可能是文化差异使然,两种独白相较,我更喜欢老锣的风格。当然这只是一个“更喜欢”,其实两个声音我都很喜欢,因为都在认真传达自己的思考。
老锣从乐手到作曲家的转变,是他个人路径的最大变化。从他的叙述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一种对现实的冷静把握,在各种客观条件下努力创造符合自己心意的具体条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排除万难争取机会,这样的故事本身就够吸引人的了。
应该感谢老锣的德国音乐教育背景,当他投身于中国民族音乐作曲的时候,那种严谨清简又追求立体的风格很有意思,十分注重结构与层次,各种音色的搭配和谐,完全不是单调慵懒松散(有时被说成传统优点哦)的传统古典文人乐风能够比拟的。说到传统,也有点奇怪,宋朝也算音乐发达的社会,后来被蒙古大军碾压之后难道只发展出了戏曲?难道不是因为所谓的雅乐自己远离了民间才终于“片瓦不存”?老锣说中国民乐普遍缺少作曲意识,会不会就是传承断裂造成的呢?记得有个片段,别人讲过的,中国人讲究“形散而神不散”,老锣很较真地说,不不,形散了神也会散,好的作品应该是从形到神都不散,云云。
老锣把自己定位为“做事的人”,所以废话特别少,只有在对愚蠢与欺骗不能忍的情况下他会说重话,其实也不甚重,就是表明“我觉得这也太傻叉了”的意思。相信读到这些时刻,读者也能有会心一笑。
刚回到中国发展那几年,龚琳娜和老锣并未排斥电视节目,为了扩大影响还参加一些综艺节目,整个过程完全是黑色幽默。慢慢的,在各种碰撞中,他们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道路,保持了自己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例如:作为音乐表演者绝对不假唱,绝对要带现场乐队,这些本来很正常的专业要求在国内居然被看作怪事。不过,也由于他们始终坚持了自己的做法,慢慢的就会影响周边的人。所以别的且不论,这“做事”的态度就是一种正能量的东西!
其实龚琳娜和老锣对中国民乐的发展有许多思考与观点也并不是孤掌难鸣,至少会影响到一些愿意“做事”的人。国内外还有许多音乐人一直在努力着呢。例如,去年秋天,来自厦门的郑小锳教授在哈尔滨大剧院办音乐讲座中,对大家讲述她半个多世纪以来从北至南的求学、从事音乐指挥与乐团工作生涯,重点谈了她对歌剧中文化的思考。源于意大利的古老歌剧,在欧洲已经培养了相当的受众,有与之配套的文化礼仪氛围,歌剧演绎不但包括舞美与唱腔,还有庞大的乐队配置,许许多多古典音乐家为歌剧创作出经典流传的音乐作品,也就是说,其配乐本身已经是独立的、立体的作品。郑老师比较了中国传统戏曲与歌剧的音乐配器,指出中国戏曲里面的短板正是作曲里的配器与编排,依靠唱腔与戏文,对音乐缺乏探索与发展(在本书中从作曲的角度,老锣也说了不少这样的话!)。同时受众的音乐鉴赏力是需要随着社会文化发展程度渐渐提升的。所谓歌剧中文化,是指把歌剧歌词用中文唱出,“让受众首先能听懂,才能走进戏里去。”不可否认,意大利歌剧的歌词原文首先考虑的是母语和音乐的契合,那么翻译为中文的时候更要注意音韵节奏与音乐的配合,这些对声音的考究是翻译的难点!这些为不同国度文化的音乐“搭桥”的工作,她和同事们会一直做下去。
作为余兴节目,郑老师为大家介绍了马勒《大地之歌》里面采用的中国唐诗素材,其中一首是李白的《采莲曲》: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
日照新妆水底月,风飘香袖空中举 ;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从这些画面里看到古代中国人的审美,恰是青春正好,自信爆棚,不那么轻易“被伤害民族情感”的年代。把这样的画面转换成国际性的音乐,是当时奥地利人马勒的追求。后来老锣为中国古诗词作曲,却原来也是步马勒的后尘啦。嗯,他配器里面用过的,除了编钟、笛子算是传统汉族乐器,其他几乎件件都是“胡”乐器呀。民乐本来就不应是受地域所限的。
《走自己的路》,故事还在继续。世界如此辽阔,祝他们的路越走越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