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思人人不归,泥泞小路入梦来。
我坐在永久牌自行车的横杠上,脑后承着父亲呼出的热气,昏然蠕行。
那些年,父亲赋闲,选择钓鱼打发时光,这一钓,便沉浸其中,常常一竿,一篓,一车,昼出夜归,灯火阑珊时,泛着亮光的鱼儿哗啦啦从篓口泄入盆中,一家人便被欢喜的氛围笼罩着,父亲也带着自得的神情洗漱去了。
因为身体显得柔弱,钓鱼这样的辛苦活,父亲都是带着兄长去的,我更多的是扮演围观“收获”和坐享美味的角色。但因为去的少,印象就更为深刻。记得那次骑车到偏远的地方钓鱼,地点是田野中的一方藕塘,鱼钩在藕叶的间隙沉入,水面露出一节红白的浮漂,将鱼竿向岸边的泥土里一插,便等着,浮漂抖动时,便双手握竿,做半起状,浮漂静止时又回归松弛。如此反复,次数多了便有孤寂无聊感。三伏天,烈日当头,藕塘水草被高温烘烤,夹着腐泥的气息,散出难闻的气味,阵阵扑鼻;眼睛盯着浮漂久了,金星乱闪,渐渐身体似乎融化,陷入缥缈虚无之中。待醒来,看见父亲抽着烟,仍然端坐着,我从水里拉出鱼篓,已经哗哗作响,精神也为之一振。
收钩回家已是日沉时分。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被厚厚的武装起来,后座驮着行具和鱼篓,鱼竿绑在横杠上,从车头延伸到车尾,合着车轮看去,像一副扁担挑着沉重的箩筐,已是初中生的我侧身坐上车的横杠,两手握着车龙头,这时,父亲已早坐好,一只脚在踏板,另一只则斜撑在地上,一蹬,一踩,便驶向归途了。
归途意味结束寂苦的垂钓,指向温暖的家。坐在车头,沐着夕阳的余晖,放眼观赏着绿野方田,归牛炊烟,心里无限松快惬意,但随着夕阳落幕和路程的延长,在车轮的颠簸和黑影的晃动中,无聊和困意便升起了。不知恍惚了多久,睁开睡眼时,车依然在路上。朦胧夜色中,车把闪着微光,沾满厚泥的轮胎沿着一条小路左右扭动着,父亲吃力地蹬踩着,一路无言。
现在想来,当时虽然感受到父亲的艰难,但绝无要下车的念头,一则父亲没有发出指令,再则我根本没有独立的思想,父亲是山,是发动机,我把一切交给他的双脚,交给他的背脊,同时也交给夜幕,交给眼前这条狭窄而弯曲的小路。我是放心和宽心的,父亲会这样一直载着我,没有停歇,也没有危险,一直载我到那熟悉的家门。
说到小路,另一条蜿蜒在水田间的小路在我眼前呈现出来。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几个玩伴排队在教学楼一楼的高台拼胆量,“鱼贯而下”,我于是摔裂了腿骨。伤筋动骨一百天,几个月的时间,母亲背着我看医换药。医生是一位姓谢的中医,诊所在一片水田的尽头,几百米的田埂路要背着我艰难走过,多少次我已记不清了,也从未留心去计算过,只将母亲的承载当作平常和当然。母亲在父亲面前是被照顾者,但在孩子面前,特别是无法依靠父亲的时候,却强大到惊人,我也是许多年后才认识到的。
现在,记忆里的小路可能已经建上了房屋,或者淹没在荒草中,无迹可寻了;永久牌自行车后来或许也化作钢水了吧?父亲的双脚和母亲的脊背也合着他们的音容化作灰烟,只留下一张微笑的合照,在墓碑上看着我......
清明如期人不期,却留往事在心头,我,一位即将步入老年的儿子,想起双亲给予的无华护爱,不禁感恩和感慨。爱于心,爱无由,像山间自然流淌的清泉,吸吮者却是应当领悟的,现在,我也只能扮演清流的角色,为自己的后代无私流淌了。
此祭,于2017年清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