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房子是两间一层的砖木结构,白墙黑瓦。东面接出一间低矮的小房用来养羊。
农家只能是养牲口,不像现在城市中的民房,东南西北竟能搭满小屋,租给为这个城市奉献的客人们。
小屋东面几步远便是一条南北向的水沟,水稻种植期间,水库定期放的水便会经过这条沟,用来灌溉农田。
沟不宽,上面横一块青石板,没有石板小孩是过不去的,大人只稍用力便能跨过去。
因为是水库放来的水,虽然沿途冲刷带了些泥污,大体上还算清澈见底。
放水期间如果临沟横一个网兜,不多时就能抓住些小鱼小虾,有时也能有半斤左右的鲫鱼,在兜里溅出大水花来,让人以为是抓住大鱼了。
关于水沟我就能回忆起一篮子事情来!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 。我的时常出现我家老房子的梦,可能就是潜意识对我怀旧思乡愿望的极大满足。
梦是非常有重心的,有时以小水沟为中心,房子就作为模糊的背景,反之亦然,像是单反拍照一样。
自然是房子梦见的次数多些,因为吃穿睡大部分时间都在里面度过的,可能留给大脑的印象更深刻些。
房子是用八五砖竖砌而成的,我们把这种形式叫做空抖墙,因为这样可以节省些砖头。在太湖西部的小村落,大风大浪几乎是没有的,所以早先的房子并不是十分牢固。
顶梁柱是必须有的,现在的楼房的大梁已经用钢筋混凝土代替了,而那时只用一根粗壮的长木头便能撑起整个房子。
上面是以瓦封顶的,斜面是一排椽子,椽子上排满间隙比较小的木条子,条子上铺一层帘子,芦苇或者是稻草做的帘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是小时候看见他们弄过的,但绝不是竹帘子。帘子上面就盖上瓦。
漏水是必须的,补了漏,漏了再补。我家屋里横梁上搭了些木头用来堆放烧火用的稻草。
从大门进来几步的地方留了空挡可以架着梯子爬上去取稻草。稻草下面铺上一层塑料薄膜用来挡灰,连续下几天雨,雨水从瓦缝里下来淋湿了稻草,再从稻草上滴到白色薄膜上。
水积聚的多了,薄膜便像怀孕了一样往下鼓了起来。我常常在最鼓处用针捅个小口用来“泄洪”。这边泄完的薄膜回缩了,另一边就坠的更厉害了。于是不停地捅破、放水。
等到第二次下大雨的时候,家里就是水帘洞了,当然也有美猴王。从瓦上和草上沾满泥灰的雨水把白塑料薄膜染成一幅幅天然的水墨画。
门是用薄木板做的,刷的红漆。长期的风吹日晒,红漆暗淡了,底下靠户琴的地方已经失了木匠刨出的平整,露出木头特有的纹路来,并且木板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如此,东南风可以毫不费力地刮进来。
门轴绝对是结实光亮的。户枢不蠹,城里的孩子讲起这个词来头头是道,可是很多人怕是没有见过实物,见过了可能也不一定能和这个成语联系起来。
城市化的高度发展导致这些文化的载体正在消失殆尽,不知道留存下来的古老文化还能否发出新芽?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最让我害怕的事,除了父亲的打便是下雷雨的时候了。父亲的打屁股在我看来全是害怕和烦恼,而下雷雨的时候,除了害怕,还有刺激。
我家是在村的最南边,前面一望过去尽是田野,田野的尽头过了国道就是连绵的小山。
有一年夏日的雷阵雨特别多,常常伴着大风。
风是以东南风和西南风居多,呼呼地很是吓人,仿佛都是冲着我家来的。虽然村后还有很多房子,但在下雷雨的时候,觉得就是我家一间屋子在独自迎风战斗一样。
当远方小山头乌云密布的时候,母亲的动作就紧张起来了。
有一回正巧表妹来我家玩,母亲让我们赶紧回屋。她在外面收衣服和稻子,迅速地也回来了。
因为前几天下过几次雷雨了,风很大,门栓栓住,门后撑了两根木头仿佛也要顶不住,所以,这次决不能掉以轻心。
门栓栓住了,还没有撑木棍,这样可以把门掰开一点来看看黑云到哪里了,究竟还要不要来了。
母亲总是把我伸出去的头给拍了回来。
“到哪里了?”表妹问。
“老远呢。”我的眼睛从门缝里盯着远处。
乌云慢慢地近了,门缝里渐渐起了风,风是带些凉意的,把我脸上的汗都吹干了。母亲赶紧把木棍撑了上去,同时嘱咐我们不要靠在门边,我没听,依旧在门边上看着,表妹在我身后。
风大了起来,吹得门嘎吱嘎吱直响,母亲的的确良短袖也被吹得鼓了起来,消瘦的身材看起来好像胖了许多。
远处的大树的枝叶胡乱地舞动着,像施法不成而急躁的巫师。天整个暗了下来,屋里已经很黑了,还没来得及点灯。忽然一道刺眼的亮从我的瞳孔倏地传送到大脑视觉中枢去了,神经仿佛被麻痹了一下,像不小心吃了麻辣烫里面的花椒的舌头一样,又好像是被哪个淘皮的孩子猛拨了一下的古筝的弦,一时难以恢复平静。
下意识地我和表妹像是被敌人凶猛火力而打退的士兵一样,都往屋里蜷缩了进来,捂住了耳朵。雷声果然很大,声音透过房子传了进来,像鼓被捶裂了一样,我似乎感觉到有瓦片被打碎了,或者是别的什么更严重的,不敢再想下去。
风是被闪电打了一针兴奋剂的,越刮越没有道德了。门就要被吹开了,用手扶着木棍也无济于事。我和母亲把四仙桌搬来,顶在门上。风恼了,怒吼着,母亲叫我和表妹钻到桌子底下以防屋顶会有什么东西会被刮下来,但她扶着桌子却始终没有躲进来。
雨点打在瓦上乒乒乓乓作响,落在地上夹杂着尘灰里的热气和大风一起顺着门缝挤进屋里来。
刚才觉得凉快,现在却冷得有点饿了。
雷阵雨来的快走得也急,没有多久,便风停雨住了,天色向晚,唯留下一片久不褪去的暗红色晚霞和几处起伏的蛙声。
我从未听见村上其他小孩提起过雷阵雨的可怖,也许他们不在风口浪尖吧,也或者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
现在,我家的老房子早已被拆除,换做楼房了。自从盖了新房以来,便很少遇到那么大的雷阵雨了。
或许是我久不在家,所以少有碰到;或者也曾发生过,只是母亲以为琐屑而未曾提起。
然而,我家的老房子却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从我的记忆中淡去。虽然我平时几乎不会有意识地想到它,但在我的记忆深处似乎永远有它的一席之地。
它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把过去的痛苦和欢笑一并送入我的梦境,使我久久不愿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