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仍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我不知道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会有怎样的影响。过去七年,我如同在一座荒岛上独自生存,直到一艘日夜期盼的拯救之船将我带回文明世界,但我的精神仍困在那里。我知道我必须回去,记录下我的所作所为,事情才算真正结束。
我的高中是一所寄宿制学校,虽然远在郊区,却是知名的重点中学。高二第二学期的一个下午,教室外的走廊里没多少人,几个学生人手一瓶汽水,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我是其中之一。大多是吹牛,但今天不一样,我说起了一本正在看的悬疑小说——《幽灵客栈》。名字听着就挺带劲儿,“悬疑小说”的名号也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几个少年正为谁接下来先看争得面红耳赤,化学老师出现在了走廊的远端。这是个一米八几的壮汉,驼背很明显,走路总是摇摇晃晃,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们闭上嘴进入教室,老师随后慢悠悠跟了进来。
教室很安静,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老师坐在讲桌后面低着头。晚自习是难熬的,尤其在我惦记小说情节的时候。我摸出《幽灵客栈》,在桌子底下偷偷打开,等回过神,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矗立在我的桌旁,面露微笑。
我呆望着老师,思维正快速转回现实,努力想要说点什么。老师看着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得把书交出来。老师拿着书走回讲台,一言未发,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我惦记着主角的命运,却不得不接受命运戛然而止的现实。
很快到了学期末。一天上午的化学课,走进教室的却是一位老爷爷,教室里随之一阵骚动。我认识他,是隔壁班的老师。
“你知道不,化学老师去世了。”同桌低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啥时候?”
“今早发现的。好像是心脏病,晚上睡了再没醒过来。我也是听说的。”
教室里议论纷纷。这个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壮汉,居然就这样离世。说起来,老师平时脾气不太好,对犯错的同学很凶,但唯独对我不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难过之余,我还在惦记我的小说。我对书有种偏执的情感,一去不复返让我难以接受。憋了两天,终于硬着头皮去找了班主任。
“这事儿你得找徐主任。”班主任听完告诉我。
徐主任是我们的年级主任,很瘦,头发茂盛,眼神明亮亲切,走在路上主动和同学打招呼,没有一点架子,但在典礼上讲话时派头十足。经常有同学故意上前向他问好,是个明星般的人物,似乎整个高二都归他管,包括老师。找徐主任可不是轻描淡写的事,但我不打算退缩。偏执,就像我说的。
又憋了两天,我终于在下午下课后,站在了徐主任的办公室里。
“什么书?”他向我投来明亮的一瞥,继续伏在桌上写写画画,似乎手头的事很要紧。
“呃——一本课外书。别人借给我的,最近一直找我要。”我临场发挥,加了个理由。
徐主任放下笔,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在里面摸索。
“你知道魏老师的宿舍?”
“知道。”
他翻出一把钥匙,用两指按在桌上,向前一划。
“先上自习,下了课再去。记得把钥匙拿回来。”
“谢谢主任。”我捏起钥匙,从办公室退了出来。情况比我预想的要简单得多。
晚自习结束,我随着喧闹的人群走出教学楼,拐上一条很少踏足的小路。教职工宿舍楼很冷清,尤其在出了这事儿之后,看起来简直像一幢无人居住的建筑。
我打开老师的房门,摸开电灯,书就摆在床头柜上。我拿起书快步回到宿舍,洗漱完毕,钻进被窝继续我的悬疑之旅。刚翻了几页,就看到页眉处有一行圆珠笔写的字:
变成幽灵,也是一种解脱。
这显然是老师写上去的。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一股消极的气息从中散发出来。变成幽灵,这像是老师去世的前兆,老师遇到了什么事情吗?我越想越清醒,缓缓把书合上,仿佛害怕惊动了其中的幽灵。一种解脱,要从哪儿解脱?难道老师不是因为心脏病去世?我瞪着眼睛翻来覆去,思索这句话可能携带的含义。从那一刻起,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与幽灵为伴的世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接下来异乎寻常的举动:在归还钥匙之前我给自己配了一把,并且在两天后的晚上,再次潜入了老师的房间。
这回不能开灯,我打开了预先准备的手电。我没感觉害怕,因为来到这,似乎不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扫视房间,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吸引了我的注意。电脑没有密码,屏幕的亮光有些刺眼,我在层层叠叠的文件夹里进进出出,没有任何发现。最后,我只能用唯一知道的电脑知识碰碰运气,“显示隐藏的文件”。
在E盘里多了一个半透明的文件夹,这让我有点激动。里面有一些文本,大多是教学笔记,还有一些读书笔记、日常感悟之类的。我逐个打开,没什么特别的内容,直到看到了这个:
“我从食堂打了午饭,像往常一样送到X的办公室。他说有事要出去,让我把放在墙角的皮鞋擦了。我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里给典狱官擦皮鞋的安迪。但那是监狱,我一个老师,也要干这种事,我不知道还能忍多久……”
我有点迷惑,隐约察觉到X可能是谁,但不愿意这么想。继续翻看其它文件,“X”又出现了:
“今天中午X让我给摩托车加满油,我手里攥着钥匙,差点掰断。摩托车自从买回来就停在X门口,我都没骑过几次,那是我的摩托车。我自己掏钱给摩托车加满油,把钥匙送到X手里。他突然跟我说:‘你想走也不说一声,有个学校给我打电话,对你的简历挺满意,向我询问你的表现。你猜我怎么说?’他眯起眼睛,那笑容充满了轻蔑,‘你这样的好老师不能离开我们学校,好好干。’我想跳槽的事就这样暴露了。我应该想到对方会打电话询问情况。我太蠢了!我也想过放弃当老师,但不教书我还能干什么?父母对于我是教师这件事很自豪,我没法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除了担心,他们什么也帮不了我,没人能帮得了我。”
看到这,我像是背负了巨大的秘密,大脑已经处理不了这些信息。我快速搜索更多的内容,这是另外一段:
“今天X让我帮他接孩子,孩子跟我很熟,每次来接他,他都亲切地叫我叔叔。我喜欢听他叫我叔叔。回来的路上孩子说他要当老师,因为爸爸是老师,我也是老师。孩子的话让我心情很好,以至于X说我‘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干啥事跟个女人一样’,感觉也没那么过分了。还有一件事,丽敏离开我了。本来下半年要结婚的。她说我总是闷闷不乐,她知道X和我的事,曾经也很气愤,但她还是离开我了。“
没有更多了。我靠向椅背,呼出一口气。我见过化学老师骑着摩托车,带着徐主任的孩子,很帅。但是最后这段文字,让我看到了一个精神恍惚的陌生男人。老师是因为精神崩溃自杀的?
我忽然觉得我没有坐在这,而是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自己靠在椅子里,盯着屏幕。又或许站在那的另有其人……是老师在看着我?我没心思理会这种怪异的感觉。“X就是徐主任“这个事实像一列疾驰的火车,轰鸣着向我冲来。不知坐了多久,我感觉稍微恢复了正常,但徐主任往日亲切的形象,却怎么也浮现不出来了。
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巡夜的徐主任,我说我在散步。他警觉地看着我走来的方向,大声训斥我,然后低声问道:
“你去魏老师房间了?”
“没有,钥匙已经还给你了。”
徐主任眼珠转动了一下,深深出了一口气,仿佛正在把想象力收回盒子里,随后对我说:“回宿舍去。”
我一夜未眠。魏老师因为爱情破裂变得消沉,但这不足以让人自杀。徐主任对他的压迫和折辱才是火山下涌动的岩浆,而爱人的离去,让它爆发了。如果我之前还有所怀疑,徐主任心虚的表现已经为我证实了这一点。
我后悔没带个U盘之类的东西。等我再次摸进老师的宿舍,却发现电脑已经消失。房间里除了床板、书桌、椅子,别无他物。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看到魏老师。我走进教室,老师坐在讲桌后;路过教师宿舍楼,老师的房间亮着灯;看见徐主任的孩子,老师也在那儿。我在这种怪异的状态下度过了剩余的高中生活,稀里糊涂地参加高考,不出意料,考砸了。
后来的几年,我摆过地摊、送过快递,什么都干不好。我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需要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但我有的只是一个高中文凭、一个不灵光的脑袋、一团沉重的回忆。无论做什么,我时常会感受到那晚在老师宿舍里的怪异感觉:我正在做的某件事变成了一副画面,而我自己站在旁边看着;或许是有人在看着我。
一天晚上,我拖着脚回到家,瘫在沙发上。随手拿起那本《幽灵客栈》,看着老师留下的笔迹,想起老师的微笑、徐主任的皮鞋,还有我现在的生活。我知道魏老师的真正死因,但没有证据;努力不去想,却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似乎我对这件事负有责任。在那个身心俱疲、睡意朦胧的时刻,我终于意识到:这个秘密迟早会压垮我,我必须作出选择。
要了结此事。我需要一个时机,那就是等待我的弟弟上高中。
弟弟入学那天,阳光充足,学校门口欢迎新生的横幅挂得端正平展。我站在学校小卖部的门口,吸着一瓶汽水,偶尔和小卖部老板闲聊几句。等到典礼结束,我凭借记忆走到徐主任办公室门前,却发现门牌上写着“财务室“。我正打算找找,一个教师模样戴眼镜的男人迎面走来。
“老师您好,请问徐主任在那个办公室?“
“徐主任?“这位老师瞪眼看着我,又皱了皱眉。
“就是瘦瘦的、很精神、对学生很好,年级主任。“
“那是徐副校长。你找他有事?“
“我是他的学生,来看看他。“
“噢。“老师将我扫视一番,”前面右转,从里往外第二个门。“
“谢谢老师。“
我站在门前,盯着门牌上的“副校长“看了几秒钟,敲门。
听到一声干练但又带着热情的“进——“之后,我推开门。徐主任,不,徐副校长看起来有些变化,茂盛的黑发在鬓角处有些发灰,戴着眼镜,但眼神依旧明亮亲切。
“校长您好,我是您的学生,毕业五年了。“
“噢,你好,请坐。“语气充满了亲切,眼神则向我询问来意。
我轻微转动椅子,在办公桌前坐下。
“我是为弟弟来的,他今天刚入学。成绩不错,就是有点贪玩,想劳烦您多加管教。“
“噢,你和班主任聊了吗?“他左手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捏着下巴。
“我直接来找您的,都知道您对学生好。来了才知道您是副校长了,实在不好意思,但还是想拜托您。“我左手从裤兜掏出一支礼盒装的钢笔放在桌上,右手从外套内的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垫在礼盒下面,一起放在桌上。他扫了一眼,我确信他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他拿出一个册子,应该是新生名录。我说出名字,他翻了一页,手指定在某处,”三班的。这个班主任不错,很有能力。你弟弟我会留意的,你放心吧。但是东西我不能收。“
“您为我们辛苦这么多年,还不许我们表示感谢吗?我没好好学习,很后悔,一直没脸来见您。就当我给学校捐赠一点教学用品。请您务必收下。“我把东西稍微往前推了一点。
“你为了弟弟的学业,真是一片苦心。“他微微向后靠去,明亮的眼神透着笑意。
“也了却我自己一桩心愿。“
我用表情告诉他这个”心愿“一语双关,但他脸上只写着心满意足,什么也没领会到。
那么再见了。
回到家,我从上衣口袋掏出录音笔,从纽扣孔后面拆下微型摄像头,将录下的内容在电脑中播放:我把钱放进信封、敲门进入办公室、把信封放在桌上、离开。画面和声音都很清晰。我写好邮件,视频上传为附件,发到几个部门的举报信箱。
这是一颗精准投放的炸弹,威力尚未可知,但挨上这么一击,至少要和平静的生活说再见了。
我的表演似乎已经结束。我想就此解脱,让回忆尽快消散,但精心设计的演出,不能缺少完美的落幕。
三个多月后,我看到了教育局网站的任免通知,徐副校长已经离任。落幕的时刻到了。我去他的住处找到了他。
那天风很大,我走进老式居民区的院子,感觉回到了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水泥路不宽,一两片枯黄的叶子爬过路面。楼前石桌围着几个下棋的老人,我盯着一个胖子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没想到他现在圆得像个啤酒桶。这肯定不是因为心宽而体胖,我最近比较心宽,也没胖成这样。
“你好,徐副校长。”
他抬起头,一瞬间的表情杂糅了多种情绪,最后定格在疑惑上,而我今天就是来为他答疑解惑的。“你来干啥。看我笑话?”
周围的老人深谙世故,相继起身离开,留下我和他。
“我不爱笑话人。你还记得魏老师吗?”说完鼻子突然有点酸,但我憋回去了。
他低下头,手上摆弄着棋子,似乎不知道怎么接招。
“你不可能已经忘了。要是突然没人给我擦皮鞋了,我肯定记得。”
他这回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我,“你说啥?”
“魏老师写了一些东西,你肯定也看了,电脑就是你拿走的。”
寒风吹起衣领,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凝固的表情显得更加僵硬。我接着说道:
“魏老师给你帮了不少忙啊。你喜欢把人当奴隶使唤?”
他猛然起身,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地球估计要下降几分。“你个小兔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兔崽子让你提前退休了。”
他向我扑来,肥硕的身躯像果冻一样晃动。我侧身躲过,向后退了一步,从背后看着他。他踉跄了一下,没回头,直接向后挥动拳头,结结实实砸在我的右脸上。我再次绕到他身后,用肩膀顶了他的后背,他被道沿绊住,趴倒在地上。我两只手自始至终揣在上衣兜里,这时候有点出汗。
“这是魏老师和你说再见。”我低头看着他说道。脸被风吹得麻木,几乎感觉不到疼。他翻身坐在地上,浑身是土,看起来像是被现实击倒了。
“你以为我好过吗?不是我害死他的,我觉得他没事,我怎么知道他这么想不开,你以为我好受?你是想看着我死吗?”
“活着。”我看着他,“好好活着。如果你还有什么值得坚持的事,就是活着。”
走出院子,寒风吹得我耳朵里面发痛。我深深吸着冷气,从里到外的冰冷将我浸透,从未感觉如此清醒。
我能为老师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很快,这篇文章也会出现在网络上。但在这之前,我得和老师进行一次久违的对话。
我拿出那本《幽灵客栈》,找到老师亲手写的那行字,在后面加上:
“忍受与解脱,都是幽灵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