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九日重阳节,是我祖父的诞辰纪念日。每年此日,便倍加怀念祖父。
祖父1916年出生,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娶了比他大一岁的我的祖母,生育了七个孩子,夭折了两个。父亲在男孩中排行老三,往上数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往下数还有一个弟弟。
在那个解决温饱的年代,祖父母并不是特别喜欢我的父亲,居中排行的父亲无论如何也受不到特别宠爱。但对我,祖父和祖母却是格外照顾与喜欢。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是我们村的书记。刚直不阿的性格,并没有为家庭谋来任何福利。父母忙于摆脱贫困而日夜工作,无暇顾及我,于是便白天将我送到祖母那里抚养,晚上再领回自家。
我的成长记忆,离不开祖父祖母,离不开旧居的窗棂花格。
2
记忆里,小时候淘气的我,常常跟在祖父屁股后面到村委会上班。
祖父工作的时候,我会站在马路牙子上,把裤子套在头上招摇过市。有人过来问我,为什么把裤子套在头上,我说这是我的长发飘飘。
村委会的有些干部觉得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有这种无稽行为,实在丢人,说服祖父让我把裤子拿下来。
但祖父却一句都没说过我。
那些人转而又去向我的父母告状。我的父母曾试图阻止我这种傻气行为,但在他们看不见的当口,我又会偷偷套上。
一天祖父牵着我的小手去村委会,我戴着我的“裤子长发”问他,别人都让我把裤子拿下来,怎么办。祖父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碍不着别人,你喜欢就好。
我愈加放心的做着我喜欢的“傻气而过分”的事儿。
这大概就是我在祖父身边,所接受到的最初的民主与自由。
这种特立独行的权利,仿佛因为受到过祖父的鼓励,成为我坚持而开放的印记。
3
虽然祖父在某些思想上持开明政策,使整个家族的家庭氛围都相对宽松,但对一些规矩和教养的要求,却是分外严格,对名声也相当看重。
祖父本身就是一个严于律己、坚持原则的人。
有一年,有人背地里诬陷祖父贪污,祖父一气之下辞去了村支书的工作。因为名声受辱上火,几天之内一只耳朵失聪。
祖父辞去村支书工作后,就同祖母全心照顾我和堂弟。
堂弟是唯一的孙子,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祖父并没有因为我是孙女而看轻我。他常常给我和堂弟买好吃的,平均分配。
现如今,我们常常听到的姐姐让着弟弟妹妹、受弟弟妹妹欺负的情况,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
堂弟十分淘气,吃东西又快。我们俩吃东西的时候,他总是先吃完自己那份,常常给人造成一种“我有而他没有”的假象。
有一次,祖父买了两串糖葫芦给我们,堂弟又是很快吃完,而我因为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中慢慢品尝。结果不巧被我的婶婶,也就是堂弟的母亲看到,责怪祖父为什么厚此薄彼,只给我买好吃的而不给堂弟买。
祖父问我,你以后有了好吃的,能加快速度吃完么?
我说不能,我吃东西慢,也不想那么快吃完。
祖父说那行,不能偏心一方,也不愿背黑锅,以后就不给我们俩买零食吃了。
这大概又是我最初接受到的平等与公平。
4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祖父,可能我只会认为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像尊敬别的什么大人物一样。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祖父,可能我不会认为我是祖父最喜欢的孙女。
随着我的逐渐长大,祖父对我的私宠,愈加明显。
上幼儿园之后,堂弟常年住在祖父家,而我,只能隔两三天去一次。但每次去我都会发现,祖父总是想方设法悄悄给我留一些好吃的,不被堂弟发现。
有一回晚上八点多了,祖父来敲我家的门。母亲觉得好奇怪,祖父母通常天稍微一黑就熄灯睡觉了。
原来是别人送了祖父几只大闸蟹,祖父赶快煮好,趁着热乎送来给我吃。
在此之前,我从未吃过大闸蟹,那是我对大闸蟹最美味的记忆。
伴随着祖父对我的喜欢,我对祖父的爱,也慢慢蔓延开来。
四岁以前,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父亲总是会带着我去送给祖父母尝尝。
四岁以后,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我总是记得主动留出一些给祖父母。
那个时候,我经常独自一人完成去祖父家的路。祖父家附近的街坊邻居们,看到我总会夸父亲是个孝顺的孩子,知道打发孩子给老人送吃的。
那些老阿婆们,总是会露出羡慕的目光。
在此后的十几年里,我和父亲一直这样做着,父亲也被公认为村里面最孝顺的儿子。
爱与被爱,都在潜移默化的互相影响着。
影响着对方,也影响着下一代。
5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保持小时候的单纯,不要长大,就不会变的懒惰和耍弄心机。
随着学业的繁重,我从小时候每天都去祖父家、每两三天去祖父家、每周去祖父家,变成每月去祖父家一趟。
去看望祖父祖母,是我周期内例行的惯例。
那时候我从乡下考到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就读。半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制学校,每个月只有一个周末可以放假回家。
除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在家里也就能够待一天半。在这好不容易放松的一天半里,偶尔我会偷懒,明明没有去祖父家而对我的父母谎称已经去过。
遗憾就是从那时候发生。
有一次,上午我刚谎称去看过祖父祖母,下午便收拾背包坐大巴车返校。
哪知下次回家,就听说祖母因摔倒而去世。
祖母如同祖父一样爱我,我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虽然已经八十六高龄,但无论如何我都有没想到,诀别竟来的这样突然。
懊恼悔恨至今。
祖父因此大病一场,身体每况愈下,一年后,竟到了需要每个儿子轮流照顾的程度。
再硬朗的身体、再俊朗的面容,此刻都已垂暮。
6
高考那年的大年初五,祖父在二伯家去世。
我接到祖父马上不行消息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舅舅家走亲戚。来不及通知他们,我飞奔去二伯家。
错过了见祖母的最后一眼,无论如何不能错过最后一眼的祖父。我一边奔跑,一边祈求上天祖父没事,希望听到的都是大惊小怪。
然而不幸的是,祖父确实将要离开我们。在最后的时刻,祖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极度痛苦,而我却束手无策,难受至极。
我亲眼看着我最爱的祖父离开人世,享年八十七岁。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怀念之情分外长。
此后的十几年里,我经常会想起祖父。
重阳节于我,不再只是一个传统节日,更是感情的寄托。
我记得父亲在我小时候说过,祖父的生日是九月九日重阳节,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九日,我们两个人的生日中都有两个九,那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快七十了,他背不动也抱不动我,他最常做的动作就是牵着我的小手走路。
我们常常很安静的走着,走遍村里的大街小巷,走到村委会,走去幼儿园。
上小学后,他常常送好吃的给我,常常夸我聪明,常常以我为骄傲。
在我父亲的家族中,迄今为止,只有我一个人通过读书这条路,走出了农村封闭而单一的世界。
虽然对比我其他兄弟姐妹们的生活状态,这并没有什么值得优越或感到骄傲的,但对于祖父和我而言:
倘若他能看到我考上大学、落户城市、结婚生子、平安生活的话,应该会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