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喧嚣,牛羊成群,宝饰华丽,汉家的送嫁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从京师长安蜿蜒向西,车队驶过,扬起漫天尘沙,在光怪陆离的西域大地上画出一道道悲凉的弧线。
低纱轻垂的车架中端坐着头戴华冠,身着嫁衣的解忧公主,她将离开故土和亲人,远嫁千里之外的西域乌孙国,去接续不久前抑郁离世的堂姐细君公主的位子,以延行汉武帝“断匈右臂”的政策,继续巩固汉乌联盟。
元狩二年,刘解忧出生在长安城中的楚王府,此时她的家族早已没落。她的祖父刘戊是第三代楚王,汉景帝三年春,刘戊参与同姓诸王的“七国之乱”,兵败身亡,从此刘戊的后代处境悲凉,解忧和她的家人长期遭受猜忌和排斥,生活艰难。
太初四年,下嫁乌孙五年后的汉家公主刘细君去世,乌孙王军须靡再向汉家求亲,汉武帝再以公主下嫁。
和亲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在汉高祖时,娄敬便提出和亲之议,但吕后只有一女鲁元公主,不忍将她远嫁番邦,无奈之下便以宗室女子乔装成汉家公主嫁与匈奴,汉室自此正式踏上和亲之路。
和亲的对象自然是宗室郡主,王公之女。当汉武帝选中刘解忧作为和亲公主时,她没有悲痛,而是欣然接受。解忧明白她身上所肩负的重任,因为她的义举,戊家子孙从此便可以抬头做人,家族荣辱,国家安危寄于一身,于是皇帝一纸诏书,她便慷慨赴西。
山长水远,一路颠簸,车马劳顿,回头再望,不见长安。
解忧历尽艰辛终于到达乌孙,十八岁的懵懂少女下嫁给辈分上本是她的堂姐夫的乌孙大昆弥军须靡,被封为右夫人,与左夫人匈奴公主同侍一夫。
尽管生性开朗,自小乐观,但当初到异域的新奇感渐渐消失后,荒凉苦寒的塞外生活让解忧愈加思念长安的繁华与热闹,因言语不通,喜好各异,她与丈夫不和,心情抑郁。
解忧本以为她的年华将要在和亲命运里蹉跎殆尽,但一个人的出现,如雨后甘露,似三月春风,改变了她的生活,这个人正是她的第二任丈夫翁归靡。
解忧嫁到乌孙一年多后,军须靡病逝,仅留一子泥靡,为匈奴公主所生。因泥靡年幼,王位由泥靡的堂兄肥王翁归靡继承。肥王从其旧俗,依旧娶了先王的遗孀匈奴公主和解忧公主为左、右夫人。
翁归靡心地善良,性格温和,早就听闻汉家公主温柔姝丽,贤惠可人,当他第一眼看到美丽贤淑的解忧公主时就对她心向往之,只可惜她已嫁作他人妇,他只能把爱慕埋在心底。军须靡去世后,他感到机会降临,于是这位平素略显柔弱的王子手段强硬地问鼎王座,力排众议,说服乌孙长老,继位为王。众人皆以为他此举是向往权势,殊不知他是为了迎娶他梦寐以求的佳人——解忧公主。
新婚之夜,出乎解忧意料的是,新王并无番人那般粗鲁,反而温文尔雅,宛如汉地一谦谦公子。
“解忧,可愿与我共度一生,白首不分离?”翁归靡用略显生涩的汉话对解忧告白。
解忧大惊,想不到翁归靡居然会说汉话,已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汉话叫她的闺名了。
翁归靡对解忧说:“我特意为你学了汉话,说的不好,但我还在学,望你欢喜。”
“谢谢大王,如此有心。”解忧十分感动,不禁热泪盈眶。
翁归靡温柔地为解忧擦拭泪水:“解忧,不要哭,你有我,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可好。”
解忧望着翁归靡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翁归靡伸出双臂,轻拥解忧入怀。
二十岁的解忧嫁给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的翁归靡,备受宠爱。翁归靡对解忧真心一片,百般体贴,终于俘获了佳人芳心。解忧与翁归靡性情相投,感情日益升温,他教她学习乌孙语,她给他讲解汉文化,少年夫妻,心心相印,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因为有了翁归靡,解忧的忧愁烟消云散,容光焕发,笑靥如花。
解忧公主在翁归靡的细心教导下很快便掌握了乌孙语,可以顺利地与乌孙人交流沟通,她开始协助丈夫治国安邦,以先进的汉族文化去管理落后的乌孙,使乌孙迅速壮大。
翁归靡对解忧关怀备至,言听计从,他钦佩她的谋略与胆识,放手让她参政议政。解忧经常不辞辛苦地到各个部落中视察民情;每逢国中发生山洪或地震等自然灾害,解忧总是与各族牧民并肩作战,抗洪救灾;她积极支持贤臣的建议,说服翁归靡和乌孙长老们开通了乌孙通往大宛、康居和塔里木城邦诸国的通商口岸,此举不但加强了乌孙与四邻邦国的和睦关系,同时也加快了乌孙的经济发展。与此同时,乌孙与汉之间书信、人员来往不断,相亲相近,而与匈奴则日益疏远,汉朝的威仪和影响进一步远播天山南北,西域诸国都争相与汉交好,乌孙成为西域三十六国的领头羊。有此盛局,解忧功不可没。
解忧与翁归靡先后生了三子二女。长子元贵靡被立为乌孙王储,次子万年被西域莎车国迎立为国王,三子大乐以军功升为乌孙左大将,长女弟史被龟兹国王降宾迎娶为王后,次女素光嫁给乌孙国若呼翕侯为妻,解忧成为名副其实的乌孙国母。
翁归靡对解忧的专宠引起了左夫人匈奴公主的不满与嫉恨,失宠的匈奴公主回到娘家诉苦,于是匈奴壶衍鞮单于调遣大军攻打乌孙。匈奴大军长驱直入乌孙腹地,先后吞并乌孙东部恶师和车延等大片国土,大肆掳掠民众和畜产,并派出使节到乌孙,威逼乌孙王翁归靡背叛汉朝,交出解忧公主方肯罢兵。
乌孙国内的亲匈奴派大肆鼓动翁归靡送出解忧求和,翁归靡大怒,严辞拒绝。匈奴步步紧逼,乌孙危在旦夕。
翁归靡左右为难,解忧不忍心看到夫君因她而四面交困,遂身着戎装跪倒在翁归靡面前请求道:“解忧远嫁乌孙多年,夫君待解忧情深意重,解忧无以为报,如今匈奴兵临城下,解忧不愿夫君为难,夫君就依了匈奴的意,把解忧交出去吧,倘若牺牲解忧一人能挽救乌孙于危难之中,解忧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不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把你交出去的,解忧,我不能失去你,哪怕王位不保,我也会誓死保护你。”翁归靡双手扶起解忧。
他紧紧握住解忧的手,对她说:“解忧,不要怕,再大的危难我们一同面对好吗?”
“好。”解忧的眼神坚定。
翁归靡抵挡住来自国内外的巨大压力,坚决不肯送出解忧。解忧上书向汉求援,但时值昭帝病危到驾崩,无暇顾及乌孙。在内忧外患之中,解忧费尽心力,团结乌孙贵族,辅佐夫君奋力抗击匈奴,将其挡在伊犁河谷外,稳定了乌孙民心。
汉宣帝即位后,解忧和夫君联名上书汉廷,力陈汉乌联手两年夹击匈奴的却敌之策,宣帝派出十五万大军赴乌孙作战。翁归靡亲自披挂出征,汉乌联手大败称雄了百年的匈奴。公元前六十年,汉朝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正式取代匈奴成为西域诸国的宗主国。
然而幸福时光稍纵即逝,翁归靡突然去世,恩爱夫妻阴阳相隔,解忧痛不欲生,几欲殉夫,但一想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重任以及她在夫君病榻前答应过他会好好活下去便又强忍悲痛,继续生活。
翁归靡去世后,已长大成人的泥靡继位为狂王,解忧被迫再嫁狂王,并生下一子鸱靡。
泥靡倒行逆施,国人共愤。解忧在汉使节的帮助下设“鸿门宴”,刺杀泥靡,但刺杀失败。解忧率亲兵据守昌谷城,被刺伤的泥靡率兵包围昌谷,解忧派勇士突围求救,在汉朝西域都护将军的解救下得以化险为夷。
不久,翁归靡的另一子乌就屠依靠匈奴杀死泥靡夺取王位,在解忧的竭力周旋下,汉甘露元年,乌孙一分为二,立解忧长子元贵靡为乌孙大昆弥,统六万户,乌就屠为小昆弥,统四万户,从而使乌孙国仍旧忠于汉朝。
两年之后,元贵靡和鸱靡相继病故,解忧的孙子星靡继位,但他颇为软弱,乌孙国内的势力大多归附了乌就屠。解忧觉得自己在乌孙已意义不大,她先后嫁给父子两代三位国王,身历四朝变迁,无愧于汉家,于是她上书宣帝,表示“年老思土,愿得归骸骨,葬汉地。”情词哀切,天子为之动容,派人接她回国。
甘露三年,年逾七旬的解忧回到长安,宣帝以极高的规格接待和安置了她。
两年之后,解忧公主与世长辞,临终前,她长呼着翁归靡的名字,她将要与心爱的夫君于另一个世界重逢。
当年,解忧的父亲为女儿取名“解忧”时或许并未想到这个叫刘解忧的弱女子巾帼不让须眉,以女流之身不但解了家庭的忧,也解了大汉帝国的忧,只可惜,她唯独解不了自己的忧。
半生异域飘零,只因有翁归靡,解忧觉得,再苦也是甜,能够得到他完整的爱与恋,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