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少年时赶上了个挨饿的时代。外公走得早,外婆根本养不起家里 四个兄弟姐妹。母亲早早给了人家做帮佣,老舅则给人做伙计,卖起了粽 子。在饥饿面前,我相信不论看过多少纪实类的文本或图像,自己对于那个时 代所有的理解都依然浅薄。
我少年时,家里环境不算好,但在上个世纪80年代沿海地区,也基本 上没体会过真正的饥饿了。面对饭桌上那些菜没菜味肉没肉味的一盘盘食 物,我总是挑挑捡捡,母亲一口一个死孩子地骂我,我想她是想不出更恶 毒的话来了,或许是能想到,终究没骂出来。
我总希望能早点把饭吃完的原因是,急着能出门玩,那时个弹珠,尪仔标,摔烟盒之类的游戏对我的吸引力远元大于我家的餐桌,在我记忆里,母亲 做的三餐基本上只是把各种食物混在一块儿弄熟,毫不讲究,以至于时至 今日,我看到许多美食喜欢打“妈妈的味道”这种牌时,我总是感到来自 胃部的一阵惊慌。
上小学那会儿,为了早早出门玩,我常把我碗里剩下的东西全扒拉硬 塞进嘴里,鼓着腮帮跑到门口再吐一干净。有一回,刚吐一半,被母亲发 现了,直接给扭回家里。
母亲坐着,脸色极难看,我则是把坏事干黄了的那种倒霉样子,站在 她跟前,臊眉耷眼。她问我,为什么这么干。我只好实说急着出去玩。她 说那为什么不吃完再出去,能差这两口饭的工夫?我脱口而出,实在太难 吃了。
母亲一时被噎住,我当时心里就想,她应该知道自己煮出来的是什么 玩意儿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她很小就给人做帮佣,在雇主家吃饭时,总要忍着饿省下几口米饭,等日头大时,晒成干,想着带回家给兄弟姐妹们。奈何那会儿老鼠也饿,一眼没看住,光天化日下就敢给偷吃个精光。那会儿她都觉得心疼,觉得自己糟踏了粮食。
我打断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挨饿嘛,你饿我几天,我没准就不 挑食了。你别生气了,我下次不敢了,一定好好吃饭。我一定改,现在我能出去玩了吧。
成年以后,我热爱各种美食,却多不是因为饥饿,但有时脑海里不知缘由地跳出一个情景,那么一个不知世间滋味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的背影,也有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的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想,我依然不能确切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但是,我相信他们那一 代人,对食物是有敬畏心的。
而细想起来,我其实并非是个不贪吃的孩子。母亲每次从龙海老家回 漳州的时候,总会带来又沉又大的塑料袋,看着表面那些凸出来的尖角, 我就感到无比兴奋,我知道老舅又给我们捎来烧肉粽了。
我赶上前去,隔着袋子贪婪吸着粽叶独有的香味,那种情形......真 的好象一条狗。当母亲把一大锅水烧开,放进去煮的时候,这香气就肆无 忌殚地在空气里弥菜开了,我则坐立不安,两分钟问一次“能吃了吗”。 母亲被问烦了,就会把我赶出门去,出去玩会儿吧,回来再吃,这个时候 ,我是死皮赖脸不肯出门的。
我最喜欢的是拆开粽子的那一刻,那根牢牢绑着的咸草绳和粽叶都已 经油亮,不是那种轻佻的绿色,而是棕色老沉的油亮,解开这一个活结, 就解开了我的舌尖的咒语,嘴里立刻活络起来,眼神里必定有光。泛着淡 淡酱色的糯米晶莹半透且颗粒分明,那一大块带皮烧肉肥瘦相间,从糯米 饭里露出半张脸来,大烧肉,板栗,香菇,卤蛋的香气纠缠成一股鼻息。 这时咬下,必定要饱口。肥肉已是烧得软烂,一进口里就与软滑的糯米融 为一体,板栗的甜,香菇的鲜......层次分明的满足感便油然而生了。这 会儿,我总是不知道饱的,直到被母亲喝止,她说糯米容易撑,是不能吃 过两个的。
母亲说,记得她在给人家做帮佣的时候,常能听到老舅在外头叫卖的 声音,她说,很奇怪,记忆里,总是很深的冬夜,冷得要命,然后就听见 她哥在外面扯着嗓门喊“烧肉粽~,肉粽烧~”,母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 娘,经常忍不住就趴在门洞里看,看着看着发现脸上就挂上了一脸的泪。 她说那会儿有个半疯子,就暗处等着,母亲眼尖看见了,想叫老舅,又怕 动静大了遭雇主责骂。眼见老舅经过时,那疯子跳了出来,过来抢粽子吃 ,那一回以后,老舅上街叫卖时,手里就多了一根棍子了。到了这地方, 就放下挑子,提着棍子,把疯子打跑了。打了两回后,就再没遇上了,到 今天他们还是说不清那人是疯没疯。疯子没了,老舅还是天天在这几条街 上来回叫卖。老舅总是说,那买卖不易,做人也艰难。怎么不易,怎么难 难,他却不太讲。
这一卖几十年也就过去了,这小镇上的人也渐渐忘了他的本名,就肉 粽海肉粽海地叫他了。
那个时候,烧肉粽更多是为了抗饿,这年头,烧肉粽多是为了扛馋罢 。也许味道还是那么个味道,不过是时间也不同了,人也不同了,我只是 相信,人心却还是有些一样的,这想法,让人觉得比较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