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翠苑》杂志,ID: 汶铖,文责自负。
一
谢庄村是个谢姓为主的普通小村庄,坐落在深深的山岙里。周围的山峦千万年地沉默着、静穆着,它不打搅人们的生活,却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层峦叠嶂的山脉把庄里人的世界框定在这里,这里的人也染上了山似的性格,一年四季默默在地里耕作、自生自灭,不知今夕是何年。如果认为他们的生活枯燥无味、了无生趣,那你就错了。每年的整个春天都是他们的节日呢!谢庄村的人喜欢春天。这里的春天来得浓烈。春风一吹,每道坎坡都灿烂起来,满眼满山都变了颜色,满坡的山花兀自在山坡上烂漫着、招摇着。绚烂的春色野味十足,鲜艳得迷离,油然得欲滴。这些颜色让谢庄的人和畅起来,眉头展了,心气顺了,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大山就是他们的依靠和屏障,外面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谢庄村的人就这样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一辈又一辈,直到一条平整、宽阔的公路悄悄地延伸到了村口。它像条望不到头的运输带,和着摩托车的突突声,汽车的喇叭声以及车辆后面的滚滚浓烟,带来外面的信息。城市,这个曾让谢庄村人新奇和惶恐的名词就这样拉到了谢庄村前面。流行歌曲、电子产品、网络、富豪……这些名词让谢庄人心里起了波澜。终于,一些年轻人按捺不住,成群结队地外出闯荡了;终于,谢庄缓慢而又坚定地变化起来了。
然而,这里的春天包揽了此处的魅力,让人留恋。在村民眼里,外面的春天总比不上这里生色香浓。光是想着这些山花,村民心中就有了不舍。还是有些人愿意守着大山,愿意平凡无闻。渐渐地,他们习惯了公路带来的喧嚣,心想“在哪里过日子不是一样过?蹦跶再高也顶不破个天!”,于是心平气和,继续劳作。
然而运输带所传送过来的事物却不是谢庄村人所能控制和想象的。王桂芬就是沿着这条公路走过来的。
二
那正是个繁花似锦的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开得正艳。村中人忙着田里的农活,累了就放下农具,找个土墩坐下,花香山色像是熟稔的朋友竞来相娱,繁重的劳动不知不觉在这满眼的春色中得到释放。
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的树下坐了一个外乡的女子。她浑身尘土,看得出她走了很远的路,走得又急,在微凉的春天,不时用手擦汗。她表情呆滞,透着些许惊慌和愁苦,就这么远远地坐着,不上前和人问话,也不急着赶路。“也许是歇歇脚的赶路人吧!”农人们这么想着,忙着手中的活计。可到了晌午的时候,她还是这样呆呆地坐着,没有赶路的意思,人们才觉得有了点奇怪,就有人凑上去问话,这一问才知道,她是个哑巴,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可没人能明白。
谢五婆在人群中,她心里一动,凑上前问:“姑娘啥名儿啊?”女子拿了根木棍,歪歪斜斜地在地上写下“王桂芬”三个字。原来她会写字!可是她的识字程度似乎也仅限于写自己的名字。你再问她从哪里来,她只会啊啊地比划着,却再也写不出来了。
谢五婆又问:“你是迷路了吗?”姑娘摇摇头。
“那是找什么人吗?到哪里去?”姑娘又摇头。
“知道家怎么走吗?”还是摇头。
“是人贩子拐出来的吧?”谢贵家里的嘴快。那女子啊啊地更厉害了,动作幅度开始加大。好像猜对了,又好像不对。
耕夫村妇们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
“这女子八成是逃出来的吧,不知怎么过来的。”
“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手上还生着茧子哩。看样子也是个做活的好把式。”王桂芬确实不像个娇娃子模样,衣着灰头土脑,一身的尘土让颜色更显浑浊。年纪看上去不大,不但手上生着茧子,脸上也有了纹路。
“要是她没地方去,看看谁家要娶媳妇,让她在这里落户算啦!”
“你看她的人中又深又长,是个旺夫相。”七十多的尤老太也来凑热闹。
“诶,尤老太,你怎么看得这么细啊?是不是想给孙子娶媳妇啊?”别人打趣道。
“你这个烂嘴巴的!要不你自己再娶一房吧!”尤老太嘴巴不饶人。
不管怎样,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哑巴,身世成了谜。不论哪种猜测都只是猜测,全得不到明确答案,更不要说弄明白具体情况了。谢五婆说:“要是你没地方去,呆这里也不是办法,跟我回去吧。先歇着,日后慢慢给你找家里人。怎样?”
谢五婆已经五十多了,头发已经花白。长期的田间劳动让她的脸上沟壑遍布,皮肤黝黑。但这些配上她的五官并不显丑陋,反有一种说不出的宽厚仁慈,让人放下戒备,心生信赖。哑女把谢五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
“谢五婆,不会有什么想法吧?”谢贵嘻着脸打趣。
“有你想法个头!只要你没有什么想法就行了!”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谢五婆和哑女走远了。
三
乡亲们猜对了几分。老实说,谢五婆这样做不全是做好事,她有私心。谢五婆家其实挺不错的——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兄弟怡怡。这样风调雨顺的人家,没有什么可忧心的吧?不,谢五婆还是有的。现在她最操心的就是她大儿子常根的婚事。这样的人家,怎么儿子讨不到媳妇?因为常根是个哑巴,而且谢五婆家并不富裕。现在村里很多人家都住上楼房了,她家一间大瓦房还是前几年刚盖起来的,用光了全家所有的积蓄。为了添置些东西,还借了外债,至今还欠着。让谢家咬咬牙,伤筋动骨地盖新房的一个很大动力就是为了常根找对象容易些,可到现在还是没找着。其实,也有姑娘不嫌常根哑和穷,找不到媳妇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因素,那就是,身体的残疾让大儿子少了些闯荡的斗志。由于他不能说话,家里人同情他,连弟弟、弟媳也处处照顾他,虽没养成他骄纵的脾气,但也让他不懂世间的险恶,憨得像木头,心眼瓷实又温柔。这样脾气的憨子,又是哑巴,出去闯荡也确实让人不放心。加上父母年纪渐大,弟弟常顺一家已经常年在外,父母身边没个人他也放不下。于是他选择守着年迈的父母,坚定地与大山相伴。可这样一来,年轻姑娘家可就不愿嫁过来了。哑,暂时的不富裕,还可以忍受;可如果压根儿不想出去闯荡,那就明摆着一辈子不会过上好日子。现在的姑娘谁不盼着过上富足的好日子呢?而外面的世界无限神奇,年轻后生也确实很少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常根在村里算是个异数。常根不是没相过对象,也有几个姑娘和他处过一段日子,她们也会劝常根出去闯闯,但发现常根是异常坚定地不想出去,结果当然是一个也没谈成——她们不能想象婚后既沉寂枯燥又不会富裕的日子。照说农村买个媳妇也不稀奇,买来的媳妇这里叫“猫子”。可常根不要,他不愿和人别别扭扭地过日子。猫子也确实有些猫的习性,不跟人,经常有买来很久、都生了娃的猫子还偷偷逃跑的事。出了这事,庄户人只好自认倒霉,一般不会去追查,毕竟是不情愿的嘛!所以谢五婆也觉得买来的媳妇不可靠。就这样,一年年,常根的婚事拖了下来。一转眼,常根都三十好几了。谢五婆一想到他们老两口走后,常根一个哑巴孤零零地过日子就揪心地疼,给常根找媳妇是谢五婆的当务之急,只要在这方面有一丝的可能性都会牵动谢五婆敏感的神经。
谢五婆把王桂芬领进一个普通的瓦房院落。大门上贴着“和顺门第增百福,欢乐人家纳千祥”,春联的颜色还没褪去。厢房的屋檐下挂着大蒜串和风干的辣椒。房前堆着秫秸杆,屋后种着自家吃的菜蔬。几只鸡在院子前面悠闲地踱步,寻找吃食。谢老五和常根刚从集上回来,坐在墙根下剥豆子,等着婆子回来生火做饭。他们在集市上还买了些刚上市的草莓,放在厨房里用盐水里浸着,等谢五婆回来,大家一起尝尝鲜。
看到谢五婆领了个生人回来,老伴谢老五诧异地抬起头。不等问,谢五婆就解释道:“这姑娘是在地里遇到的,不会说话,不知怎么就到了我们这里,在树底下坐了一个上午。我看她无处可去,就把她引家来了。先歇几天,看看能不能给她找到家。”听婆子这么说,谢老五眼里虽然有些疑惑,可还是咧开嘴对桂芬笑笑,点点头,表示欢迎,顺手拿了张矮凳让她坐下。常根到厨房里,拿出浸泡多时的草莓,把盐水滗去,放到桌上,招手让大家过来吃。谢五婆拿了几个塞到桂芬手里,就去忙饭。她是个快手,不一会几盘香喷喷的菜就上桌了,为了款待桂芬,她还特地加做了一个炒鸡蛋。吃饭时,谢五婆不停给桂芬夹菜,“不知你怎么来的,累了吧?多吃点。”顺口告诉老汉和儿子:“她叫王桂芬。桂是桂花的桂,芬是草头芬。她自己写在地上的。”谢五婆上过小学,认得些字。
谢老五问:“你打算怎么找人家啊?”
“晚间点,等大家回来了,我去和大伙儿说说,让大家帮着找找。”
“我们这里的人能有多灵通的消息?”
“又不急,慢慢找,一时半会找不到先在这里住着,我们又不多这一口!”谢老五不言语了。谢老五是个老实头子,下死力气干活,家里的事一般依顺婆子。
谢五婆又转头和桂芬说:“姑娘,别急啊,找不到就在这里住着,我们高兴着哪!别拘束!我儿子常根也不能说话,平日里怪孤单的,没事你们可以做伴解闷。”
桂芬垂下眼,脸红了红,点点头。常根听到“你们可以做伴解闷”这句,脸也红到了脖子,平生这么大,还没有和陌生女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哩!而谢五婆的话又如此暧昧,不由人不脸红呢!
谢五婆又宣布:“常根下午到堂屋里支张铺,你的房让给桂芬睡。”常根温顺惯了,这点不会有异议。谢老五更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和婆子起争执。
吃完饭,桂芬抢着收拾,谢五婆没怎么推辞,让她干了。她果然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干起活来麻利爽脆,不一会就收拾得溜光水滑。谢五婆趁这个时候把晚饭菜预备下,这是她多年的习惯,这样晚饭做得快些。
大家歇了会,到了下午,照例又要到田里去拾掇一番。常根拿农具时,谢五婆说:“今天下午你别去了,现在田里也没多少事,你陪陪桂芬,顺便把自己的铺给搭了。”常根脸又红了红,就放下自己的农具,泡了壶茶,递给老爹,让他们带上。
出了门,走在垄上,谢老五怪婆子:“怎么什么人都往家带?”
婆子神秘地笑笑,眼里藏着秘密,想告诉他什么,又有点犹豫。
“你在打什么主意?说话撒!”
婆子想了想,看看四下无人,下了决心,仿佛这个秘密石破天惊:“你这个呆砣!我想给常根找个媳妇哩!”
“你这人,怎么越老胆子越大啦!你知道这桂芬是什么人?”
“横竖是个哑巴,能怎样?我又不会逼他们结婚,现在让他们先处处看。我们也留心观察观察她,要是合适,又两人都愿意,我们就给他们把事办了。要是常根能找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死都安心哟!”
“要是不合适呢?”
“那就算我们做好事,找到了她娘家,给人家送回去。”
“要找不到呢?”
“我把她领回来了,也不能枉里枉空把人哄出去啊。找不到,就在咱家住着,不就多了一口饭吗?再说,天长日久地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常根又没啥坏心眼,想没感情也难哩!庄户人不就图个安生日子?”谢五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她总是比老头子主意多。
“你不担心这个桂芬的品行?”
“你看桂芬也是个老实巴交的样,能坏到哪里去?咱家又不是富裕人家,现在还欠着债哩,没啥可担心的。”
“你这婆子也实在太莽撞了些!”谢老五还在嘟嘟囔囔。
“你把细,你给常根张罗个人撒!你又不是不懂常根要找个人有多难。难道你就忍心让他一辈子一个人过啊?我们老了以后,他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他又那么实诚,还不能说话,哪里磕着绊着有哪个心疼他!”谢五婆一提这个心情就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
斗嘴谢老五总不是谢五婆的对手,他忙涎起脸:“我没说不好哇,就这么试试吧。”
“就是,试试有什么不好?”
四
午后的太阳向山那头斜过去了,阳光还是明媚,可不再晃眼,变得温柔了。
谢老五和谢五婆走后,桂芬坐在院子里,怔怔的。常根把吃剩下的草莓放到她面前,她勉强地笑笑,并不去吃,还是发愣。常根打手势,让她去看电视,她摆摆手。她肯定是想家了,也难怪。常根看看日头还好,心想晚上要挪窝还要晒晒被子,晾晾床板,遂不去管她,忙自己的事去了。
在堂屋搭铺,常根以前也干过。他家有个备用的床板,家里来了人,他就在堂屋把床板搁到几条同样高度长凳上,睡几天。可这次不知要睡多久呢。常根想着,把摇晃的凳腿用绳固定好,免得晚上睡得不舒服。床板长时间不用了,不仅全是灰尘,还一股霉味,要搬到院子里刷晾。把床板刷好,晾着,常根把自己的被褥,挂到院子中的绳子上晒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褥,准备晚上给桂芬盖。被褥放柜子的时间长了,睡着肯定不舒服,他也把给桂芬的被子晒到院子里。现在虽是下午了,太阳还挺好,晒晒总比不晒好。常根是细致周到的。
接着,常根跑到屋后,给自家菜蔬泼了一遍粪。又从米缸里舀了一瓢米,去喂鸡。要是父母在家,常根不会拿米喂,米是人吃的,拿来喂鸡要被责备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偷偷地给鸡喂点米。这些鸡是他从小养到大的,他愿意给它们喂点好的,更舍不得杀。每杀一只家养鸡,常根总是像孩子一样万般不舍。为这,谢老五没少笑话过他。忙了一大通后,常根身体微微出汗,看看时间还早,他打开电视,向桂芬招招手,叫她一起来看。可桂芬好像没心思看电视,还是不想来。常根不知道怎样劝解桂芬,自己看起电视来。
太阳快落山了,常根跑到院子里收床板、被褥,桂芬想帮忙,让常根阻止了。等常根把自己和桂芬的床铺好,把鸡赶进窝后,却发现桂芬在厨房里忙着做晚饭。常根打着手势,意思叫桂芬不要动,谢五婆回来会做的——这个只有等谢五婆回来,这里的男人不做饭菜。桂芬看了常根的手势,笑着点点头,手里并不停。中午备下的菜怎样做桂芬似乎心中有数,一切溜刷在行。不一会,饭菜皆备,就等老两口回来开饭。
谢老五、谢五婆刚走到院门口就闻到一股饭菜香,谢五婆惊异地加快脚步,跑到厨房里。几盘菜已经端到桌上,香味四溢,还冒着热气。饭捂在锅里。桂芬腼腆地笑着,做着手势叫大家吃饭。常根在一边憨笑,搓着手——每当有什么好事时,常根就会高兴地搓手。看到这情形,谢老五高兴得连说“真好”。谢五婆心情激动,眼眶竟有些湿润——自从嫁到谢家来,还头一次在自家吃这样齐备的现成饭呢!老两口洗了洗手,大家围坐吃晚饭,有种从未有过的融融完满。虽然桂芬做菜的手艺一般,但大家觉得她就像是童话里的田螺姑娘一样神奇,吃得特别香,老两口赞不绝口。谢五婆更想把桂芬长久地留在家中了,但给她找家也得尽心尽力,不能让人家觉得自己在骗她。谢五婆一边赞叹着,一边说:“我吃完就去跑跑邻居,叫他们留心着,看看能不能给桂芬找到家。”吃完,谢五婆顾不上洗碗,交代了句:“今天桂芬累了,可别让她洗碗了,常根你洗啊!”,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谢五婆来到邻居谢建国家,她平日里和他的婆子于淑莲最谈得来。今天谢五婆吃得早,谢建国家这时还在做晚饭呢。于淑莲和儿媳妇在厨房里忙着,孙女在屋里做作业,谢建国正逗着小孙子玩。他家儿子小凌子还比常根小两岁,都有两个孩子了。谢五婆和谢建国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直接来到厨房。于淑莲见是她来了,连忙招呼,少不了要问问她领回去的女哑巴。
谢五婆说:“满好,勤快,今天的晚饭是她做的,我们一回来就吃了现成饭!”
于淑莲说:“哟,有这么好的事?那赶紧给你家常根做媳妇吧!也了你桩心事。”
“我倒是这个心思,不知人家愿不愿呢!要是家里有这么个人帮衬,日子多好过呢!”
“不过这个女子不知什么来路,你要把稳点儿。”
“看样子老老实实的,又这么勤快,别人嫌她哑,配常根倒是正好,我看满好。我还答应给她找家哩!你给我留意着点,有这方面的消息告诉我。”
“你给她找到家,不怕她走?”
“答应过了不能骗她哩,不能给她觉得咱们没信义。再说,结婚这事不能勉强的,如果她和我家常根有了感情,找到了家也没有关系。如果找到了家她要走,也只能是和我家常根没缘分,没什么可怨的。”
“你不如现在别卖力找,先看看她的态度。她找不到家,做你儿媳妇的机会就大。等成了家再卖力找不迟啊!”
谢五婆心悦诚服,“说得倒也是!可表面上还是要给她找找的。”
“好,这个我给你留个心。还有一个你有没想过,如果这个女子成过家了呢?说不定还生过娃了呢!”
谢五婆心里咯噔一下,说:“如果这样,那也只好养在家里,等她找到家。”心想“真糊涂!我怎么没想到这茬!”,这么想着,坐不住了,又不好立马走,谢五婆有搭没搭地和于淑莲闲聊了一会,才告辞回家。
五
厨房里已经收拾停当,三个人在看电视。谢五婆不动声色,坐到桂芬旁边,装着也看电视,其实她在打量桂芬。桂芬脸冲着电视,眼睛瞪着发愣,电视发出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让人弄不懂她在想什么。她长得不美,皮肤粗糙、通红,还有些雀斑,眼角有了鱼尾纹——也许是给田野里的风吹的;但也不算丑陋,她骨骼宽大,肩圆膀宽,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让人联想到她健康的体魄,是个庄户人样子。看到她一身的灰土,谢五婆才想起要让桂芬洗个澡,于是悄声没息地到厨房里去烧水,又去找了自己的一些衣裳。乡人洗澡没有热水器,除了夏天,在自家洗澡还得烧水、搁澡盆、挂浴帐,除非走很远的路到镇上的澡堂去。
等水烧开,澡盆搁好,浴帐挂上,谢五婆拍拍桂芬的肩膀,招招手,叫她跟自己到厨房来。桂芬来后,谢五婆指指澡盆,做手势叫她洗澡,顺手把厨房门反锁上,窗帘拉上,自己却不走开。在谢五婆的观念里,女人看女人洗澡没啥稀奇,澡堂里大家还都赤露着呢。可桂芬却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脱,表示不要洗。谢五婆以为她不爱干净,说:“你身上一层的泥土,不难过吗?快洗洗!洗完换上我的衣裳。”桂芬还是摇着头。谢五婆着了急,担心烧开的水要冷掉:“别磨蹭啦,这水快凉了,洗干净了盖干净被褥!”谢五婆恨不得要上来替桂芬脱了。桂芬拧不过她,又以为谢五婆嫌她脏,只好半是害羞半是屈辱地脱衣洗澡。谢五婆看她乳房翘翘的,肚皮光滑,没有妊娠纹,稍稍安了些心。
谢五婆本想让她和常根处一段时间再和她摊牌,可经于淑莲一说,觉得有点等不了了,因为这个关系到她的下一步打算,如果她已经成了家,还处个什么劲!有了感情反倒麻烦!桂芬洗澡时,谢五婆在一边思量该怎么张口,可直到桂芬洗完,还没想出个头绪。桂芬洗完澡,穿上谢五婆的衣服。谢五婆的衣服她穿并不合适,颜色花式还在其次,大小就不适合。谢五婆不胖,可桂芬身体丰腴,衣服裤子都嫌紧巴,袖子好像少了一段,裤子包着屁股,还好她没表示出什么,仿佛没有感觉。她把洗澡水倒掉,谢五婆把浴帐挂到院子里,递给她一块干毛巾,让她擦擦头发,示意她坐下。桂芬坐在谢五婆面前,像只孤苦无依的兔子,警惕又脆弱,眼睛看着地。
谢五婆横了横心,直接问道:“姑娘多大了?”桂芬伸出两根手指,又伸三根手指,谢五婆明白,这是说她二十三岁。
谢五婆又问:“你成过家了吗?”
桂芬坦率地摇摇头。
谢五婆高兴得心跳加速,嘴角上有了明显的笑意,声调都变了:“真的吗?可不能唬人啊!”
桂芬眼光狐疑起来,抬起眼打量着谢五婆,有些迟疑。
谢五婆忙解释:“你别多心,我没有坏的念头。我说过给你找家,肯定会给你找的,不会骗你,刚才我还出去托邻居呢。可你又不知道家在哪里,给你找家可能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我儿子常根也是个哑巴,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如果你没成过家,看看他合不合适,如果你愿意,看看能不能和他过到一起去,你别担心,这个肯定你要愿意,我们不强逼你。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在我们这里住着,我们还替你找家。” 桂芬刚来,说这些话确实不合适,可谢五婆肠子直,不知怎样婉转,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就竹筒倒豆子,把她的想法全和桂芬说了。
谢五婆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一遍:“你真的没有成过家?”眼睛直盯着桂芬,仿佛一切谎言都不能逃过她的火眼金睛。桂芬脸又红了,羞涩又肯定地点了点头。谢五婆喜不自胜:“这就好!你放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不会为难你的。不然我们早就买个猫子了,我们就图个心甘情愿,以后过日子才顺遂。这个不急的,你处处看吧!不勉强的!”桂芬表情木然,手抚摸着袖子遮不到的地方,似乎嫌冷。
谢五婆也觉着这身衣服桂芬穿不合适,“这身衣服小了点,先将就着穿,过两天上镇上给你买几件。”说完,叫桂芬去看电视。乡间的夜晚除了看电视,没什么其它活动。桂芬却摇摇头,表示不想看了。谢五婆说:“那也行,你在这里让头发吹吹干,别着了凉!”桂芬机械地点点头,好像若有所思。
窗外是一片茫茫的黑夜,月光似乎也不太明朗,黑得让人不辨方向。这个发出昏黄灯光的厨房就像是海上的灯塔,人除了跟着它的指引走没有他途。
六
第二天,谢老五一家吃了些昨晚没吃完的剩饭,又要到地里干活去了,乡人去田间干活就像城里人上班一样准时。桂芬也要跟着去,谢五婆因她昨天刚来,就叫她还在家歇着,也省得别人问些闲话。
走在路上,谢五婆问常根觉得桂芬怎样。常根对谢五婆的心思已经猜到几分,桂芬的勤快给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又是同病相怜——有缺陷的身体似乎对同种缺陷有天然的亲近感。在母亲面前常根毫无保留,他腼腆地笑着,搓着手,头点得像鸡啄米。
谢老五说:“她刚来一天,你就觉得她好了?”常根不好意思地笑了。
谢五婆斥责他:“你别打岔,他觉得好就好,你我结婚时还不认识呢!”谢五婆又对常根说:“我看这个姑娘也挺合适,我问过了,她还没成家,这我相信。你平日对她留意些,尽量让她在咱家留下来,把你的大事给办了。”常根脸上泛起了一层浅红色。
谢老五不忘提醒:“还是要多加观察才行啊。”
谢五婆说:“这个自然。”语气中透着自信,仿佛她已经把她的根底全调查过了,有十足的把握。
现在谢五婆放了心,静穆的大山让谢五婆愿意相信别人。她相信桂芬的表态,相信她没有结婚,放心让常根和她培养感情。走在路上,村里的七姑八姨凑趣:“谢五婆,带回去的哑巴女子怎样啊?让她给你做儿媳妇吧!”
谢五婆爽快的应着:“这个我倒是愿意,不知人家肯不肯呢!如果成了,会请你们吃酒的!你们在桂芬面前多夸夸常根啊!”
“那是,那是,常根这么实诚,她有点眼力就不用我们夸!”
谢五婆听了更是乐开了花:“就是,咱家常根除了不能说话,哪样比不上人家?大家多帮衬帮衬,没准这事就能成!”
谢五婆在这件事上做得这么爽朗,村中倒反没人说闲话了。过了两天,桂芬也跟着下田劳动了。她果然是个种田的好把式,锄草、施肥、插秧、犁地,这些农活她没有不能做的,没有丝毫的生疏。谢五婆看了心里欢喜,谢老五也赞叹不已,常根脸上的浅红色更是常常浮在脸上了。村人只是有的远远地往这里多看几眼,并没有谁说不三不四的话,就像桂芬已经是他们家一份子一样。常根也已经一厢情愿地把桂芬当成家庭一员了,对桂芬存了温柔的心,格外照顾。他会不时地给桂芬递上水壶;会做着手势叫桂芬歇歇;还会在收工的时候跑到山上,给桂芬摘一束还在盛放的野花。虽然常根平时做事很会体谅别人,老两口还是看出常根对桂芬的不一般,心里泛出既热望事成又掺杂着些许担忧、吃醋的复杂心理。但无论如何,儿子还是要成家的,想到这,老两口就没有其他杂念,一心巴着事成了。村里的人也愿意成人之美,最近经常有人会到常根家来打趣,“你家常根这么实诚肯干,谁嫁给他真是有福喽!”,“常根干活最漂亮!”,“可惜我家没闺女,要是有,我还巴不得要个常根样的女婿呢,多让人放心!”,这些话弄得常根很不好意思,私心里又希望桂芬能听到这些话。
而桂芬的态度却叫人琢磨不透。她确实勤快,只要能做的她都会主动做,不但在农活上肯出力流汗,回到家还会帮衬着谢五婆做饭、洗衣,忙着忙那,谢老五一家都很喜欢她。可她一个人时还是老发愣,开始谢五婆以为她刚来,不习惯、有点心事是正常的,熟悉了环境以后会好的;可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她还是动不动就怔忡,想自己的心事,好像这是她的习惯。常根给她采的鲜花也提不起她的兴致,那盛开的鲜花像火一样热烈地燃烧着,映红了她的脸,却不能点燃她的眼睛,她捧着鲜花,勉强笑笑,笑容里没有欣喜,苍白得像张纸。谢五婆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桂芬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谢五婆只能由着她去。语言交流的不畅让内心也隐秘晦涩了。谢五婆认为她可能太闷了,需要散散心,就说:“明天赶集,我们别下地了,去逛逛,顺便给你买些衣裳!”桂芬木讷地点点头。
七
乡人干什么都要早,为了赶集桂芬和谢五婆早早地起了床,囫囵地吃了两口,谢五婆带上钱,就扒上了去镇上的汽车。
一路上,春光浩荡,山上的野花铺展得层层叠叠,艳得醉人。桂芬吹着山野的春风,瞪着眼看着山色风光,面无表情。
谢五婆悄悄问她:“你看咱家常根怎样?”也许是浩荡的春光让人春心萌动,桂芬竟点了点头。
谢五婆没想到桂芬态度这么明朗,心跳开始加速。她接着问:“那你愿意和常根做两口子么?”桂芬也没怎么考虑,又肯定地点点头。
“你…你想好了?”谢五婆声音发颤,都结巴了。桂芬又点点头。
“那我可就选个好日子,把你俩的大事给办了啊?”桂芬还是点头,好像她表态的事情与己无关。
谢五婆被眼前突然到来的好事打昏了头,她定了定心,可心还是怦怦跳,比自己当年嫁人还要激动。她家常根从小老实,常受人欺负,又是哑巴,谢五婆最是心疼,小时候总叫弟弟常顺让着他,照顾他,而常顺早就顺顺当当地结了婚,常根和老两口在一起,虽说互相照应,但毕竟还是孤单。为了他的婚事谢五婆这些年花费了多少心!可现在居然就这么解决了,谢五婆觉得天上地上充溢着五彩斑斓的春色,全世界都变得鲜艳了。她一把抓住桂芬的手:“从今天起,你就是咱家一口子,今天你要什么尽管挑,把钱花光回去!”
今天的集市也特别热闹。百货肉蔬,家禽家畜,琳琅满目,活蹦乱跳;唱戏耍猴的,买药针灸的,这厢喊“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死光光!”,那厢叫“磨剪子来切菜刀!”,人声鼎沸,此起彼伏。谢五婆沉浸在无边的喧嚣中,感到痛快而踏实,沉静而愉悦,给桂芬挑衣服也格外有耐心。她们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逛过去,只要桂芬中意的,谢五婆就豪气冲天地买下,好像她袋子里揣着用不完的钱。桂芬也不瞎买,买了几件应时衣服,就表示够了。谢五婆不依,非要给桂芬多买一些,桂芬不要,谢五婆不好瞎买,可口袋里还多了两百多块钱。平时节俭惯了的谢五婆,今天觉得非要把钱用光回去。她想了想,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带桂芬坐车进城。她想给桂芬买个戒指。在她眼里,两百多可是个大数目——给桂芬买了三件衣裳还没用到一百哩!可谢五婆哪里知道城里的行情,到了城里,走进商场,一看首饰的价钱,谢五婆只有吐舌头的份:“乖乖!怎么这么贵呀!这个戒指不能吃、不能用的,要这么多钱?”她半是抱歉半是解释地和桂芬说:“这里的首饰太贵了,还不知道真假,不值!我有一个老的手镯,回去给你,样式虽然老了些,但真材实料!我们不把钱花这上面,我给你买些实用的!”桂芬理解地笑笑,点点头。谢五婆心里又感激又惭愧。
谢五婆带桂芬来妇女用品专柜,买了大包小包的卫生巾,硬塞给桂芬,说:“这个总用得着,多买点,慢慢用。”买完,出来看看钱还多,又史无前例地带桂芬在城里下了一趟馆子。又买了两斤猪头肉、两瓶酒,回去庆贺一下。这时钱差不多全用光了,谢五婆才心满意足。她和桂芬惹人注目地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和小山似的卫生巾,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地凯旋回到家中。
八
桂芬答应谢五婆嫁给常根后,接下去的事情就按部就班、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先是在春光还没褪去的时候,谢常根和王桂芬领了结婚证。过了几天,谢老五家摆了几桌酒,给常根和桂芬办了婚事,桂芬就这样成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谢庄村媳妇。没过多久桂芬就开了怀,来年开头就诞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婴儿哭声响亮,仿佛叫全家放心——他不是哑巴!因他的哭声嘹亮,就给他取名亮亮。又过了三年,桂芬又给谢家添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同样不是哑巴,小嘴巴伶俐着哪!因她出生时梅花盛开,就叫她梅梅。
在谢家人眼里“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句老话得改改,得改为“一生之计在于春”才对,春天里走顺了,一辈子都顺畅!有了这样的好事,谢老五一家除了感谢上天,多行善积德外没有别的想法。常根做了父亲后,对桂芬更是体贴,重活累活都抢着干。常根和桂芬都不能说话,小两口平日没什么交流,当然也不会起冲突,总是风平浪静。桂芬很勤快,老两口对她没啥说的,两个孩子也照顾得很好。桂芬没有经济来源,不用桂芬索要,谢五婆隔三岔五地会塞给她点零花钱。常根的体贴、桂芬的勤快再加上两个可爱的孩子,让人们都觉得老谢家过得和和睦睦,红红火火——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桂芬的到来才得以实现。现在村里人都羡慕谢五婆的好眼力,有的还后悔当初没把桂芬领回家去。经常有人会对谢五婆说:“谢五婆,有了桂芬,你的日子可好过喽!”谢五婆听了,脸上的皱纹绽放开了,大方承认:“嗯,桂芬这个儿媳妇可真不赖!”
但这些议论并没有让桂芬真正开朗起来。她平时和常根都交流甚少,更不要说与别人交流了。她虽做事勤快卖力,可没事时还是会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对所有事都保持一份无所谓的冷漠。她一直都是这样,——谢老五一家对她的热情接纳,孩子丈夫对她的温存依恋,都不能改变她的这个习惯。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允许她有一点自己的心灵空间,也不多加干涉。桂芬和常根结婚后,给桂芬找家的事,谢五婆没有食言,能托的人全都托了,还印了些传单在周围村中分发、张贴,可得来的一些隐隐约约的消息和桂芬的情况全都对不上。桂芬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心事更重。“别急啊,总会找到的,再说你现在不又有了一个家么?”谢五婆常这样劝慰桂芬。
过上轨道的日子就像发动了的火车,越来越快,飞转的轮子一下就把十年的时光抛在了后头,也把外面的世界给老谢家远远地抛下。十年里,外面的世界发生多少变化!网络普及了,富豪变多了,房价升了,股票涨了又跌了……而这些与他们毫不相干,谢庄村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守信、有定数。在这样的环境里,人除了对温饱有基本需求外,别无所求。常根现在甚至连进城一趟都会感到不适应。十年里,谢家的变化似乎仅仅是一双儿女长大了,老两口头发花白了。他们适应这个没有变化的谢庄村。说没有变化,其实是不对的,谢庄村其实一直在缓慢又坚定地变化着,比如,电话普及了——老谢家也装上了电话,村里也有很多人家有电脑了,外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除了逢年过节,村中几乎就剩下些老弱病残;然而这些变化对老谢家的人无关紧要,他们还是觉得谢庄村没有变化,也希望不要有变化,即使变化了也与他们没关系。如果不是谢老五的表侄子嘉乐偶尔下乡,这样的日子还会一直过下去。然而这个“偶尔”却那么不期然,又那么必然地发生了。
九
谢嘉乐是谢庄村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在城里安了家,买了房,孝顺的嘉乐还把父母都接了过去,他们一家正式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可嘉乐的父母在农村生活久了,对城市不适应,不说什么噪音、污染、拥挤了,就是城里的饭菜他们就吃不惯。饭菜怎么变味了?青菜嚼着嘎吱嘎吱响,猪肉烧不烂,饭米也不香软。日子久了,嘉乐父母打心里想念自己种的菜,粗糙的双手蠢蠢欲动,他们想自己种点菜,可城里的城管、检查、评比让这些想法成为空中楼阁。
又到了金秋时节,满城树上金黄的叶子让嘉乐父母想到村里金黄的稻谷、玉米。嘉乐了解父母的心思,自告奋勇地说:“过两天是星期天,我下趟乡,到我婶子家去买些刚收下来的谷物菜蔬,给你们尝尝鲜!”嘉乐父母听了喜不自胜,连说“好,好!”当即打了个电话给谢老五,招呼一下。谢老五听了,爽朗地说:“尽管来拿!不要钱!给钱就不给了!”嘉乐父母打过电话,心里就盼着嘉乐赶紧回去。
终于到了星期天,嘉乐到了谢老五家,拿点谷物菜蔬自然不在话下,钱是无论如何不要的。嘉乐是稀客,中午谢五婆特地多备了几个菜,请嘉乐吃饭。闲谈中,谈起了桂芬,谢五婆又是照例托嘉乐帮忙留些心。
嘉乐问:“你们有没有上网看过?”
“哎呦,我们哪里会上网!”
“现在网络很发达,有很多人在网上找到了失散的家人,我回去帮你看看。”
“那就拜托了!要是能找到,我们全家都感谢你!桂芬十来年没见过爹妈,老是心事重重的,多可怜!”
嘉乐不是个食言的人,再说,拿了人家的东西,吃了人家的好饭菜,不帮点人家也说不过去。回到城里,嘉乐真的上网给他们找起来。他到各个寻人网站上仔细搜寻,本也没抱多大希望。但事情就是这样,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最大的惊奇。嘉乐在一个寻人网站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条已经发表了很久的寻人启事——看来人家也在天上地下地寻找桂芬呢!他一眼就认出了桂芬的照片,虽然照片上的她比现在年轻一些。嘉乐看了寻人启事里描述的内容和谢五婆家的桂芬也符合,立即把电话和地址抄了下来,给谢五婆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联系方式,让她和人家联系了试试。
谢五婆照着电话打了过去,问那边是不是王家,是不是在找王桂芬。电话那头听了,立即有了强烈反应,原来是个老头子接的电话,老头子刚想多问几句桂芬的情况,电话就被一个老太太抢过去,详细问谢五婆桂芬的年龄、长相、特征,问是什么时候遇到桂芬的,桂芬现在在干啥、怎么样。谢五婆一一回答了,还告诉老太太桂芬嫁给了她儿子,现在生了两个孩子。老太太在电话里声音哽咽起来,逐渐变成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旁边的老头子只好又拿起电话,问谢五婆家电话、地址,要求过来看看桂芬。谢五婆爽快地答应了,告诉老头子她家怎么找,和他约定了日子。
十
终于,在一个深秋的薄暮时分,长途跋涉后的桂芬父母互相搀扶着、打听着、心惊胆战着来到谢五婆家门前。
眼前的老两口也已经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也许是失女之痛让他们的心灵长期备受煎熬,他们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走路已经腿高脚低,身体也佝偻了。长途的跋涉让他们更显得暮气沉沉、疲惫不堪。谢老五一见这样的两人,不用开口就知道是来找桂芬的,连忙叫桂芬出来。老两口一看到桂芬,猛跑过去,一下把她搂到怀里,似乎怕她再跑丢了,昏天黑地、眼泪鼻涕地一通大哭,苍老的哭声在院子里飘扬不止,仿佛要把心都哭出来。谢老五老两口没有劝他们,只是在旁边给他们递递手帕,他们知道桂芬父母所受的痛苦,没有这一通大哭十多年的熬煎是不会收场的。桂芬虽然没有父母那么激动,但眼泪也是漫漫浸浸,口里“啊啊”地叫着,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这奇异的景象把邻居们都引来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向老谢家张望。
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常根给老两口倒了杯水,挤了把毛巾,让他们先喝点水,擦把脸,缓缓劲。谢五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遇到桂芬的情况和桂芬嫁给常根的经过。老两口听了表情复杂,什么也没说。老两口这才问桂芬是怎么到的这里。桂芬指手画脚地表示是走迷了路,别的她也表达不出来,又好像不愿意表达得太明白。
谢五婆问桂芬父母桂芬是怎么走丢的。老两口表示其实具体过程他们到现在也还是不太清楚,因为桂芬不能说话,平日家里和桂芬交流不多,她也不喜欢和正常人来往,平常只和一些聋哑人打交道。他们整日在一起指手画脚“谈”得起劲,桂芬和他们在一起有“谈”不完的“话”,人也焕发出精神。她曾经表示过要和那些聋哑人出去独立谋生。桂芬父母都没放在心上,认为她一个哑巴,不会真的付诸行动。哪知有一天真的找不到她了,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和她整天在一起的那些聋哑人。那些和她一起失踪的聋哑人,经过这么些年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桂芬,大家却都不知道她在哪里,表示不知怎么就找不到桂芬了,可能她没跟好部队,走丢了。至于他们在一起都干了什么,这些聋哑人似乎都签了保密协议,他们无论如何是不说的。公安局曾来和他们调查过情况,因为他们不能说话,又属于需要照顾的残疾人,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外面的风言风语说他们在一起专门扒窃,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对这些桂芬父母充耳不闻,只一心想把桂芬找回来——反正桂芬也没和他们在一起。家里十多年中一直在找寻她。报过案、发过传单、各处打听,包括央人在网上发帖,各种方法都用尽了,就是没找到。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这个闺女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闺女竟出人意料地在网上被找到了。看到闺女变化这么大,桂芬母亲又是泪流不止。
桂芬母亲问:“你是不是和那些聋哑人走的?”桂芬勉强地点了点头。
桂芬父亲几乎是咆哮着,跺着脚问:“那你们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了?怎么不和家里打个招呼?这些年我们找得有多苦你知道吗?”桂芬低下头,红了脸,却什么也不表示了。
谢五婆出来打圆场:“她不能说话,心里苦,人既然找到了,大家应该高兴,以往的就不要再问了。你看,她现在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好着哩!她做事勤快,我们都很喜欢她。自从她到我家来,我就轻松多啦!”谢五婆想把气氛调节轻松些。又说:“你们还没见过你们的外孙、外孙女呢,他们快放学了,回来你们好好看看,淘气伶俐着哪!”
桂芬父母不说话,心事重重。到了放学时分,桂芬的孩子梅梅和亮亮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他们都已经上学了,大的上四年级,小的上二年级。谢老五见了两个小家伙,眼里有了笑意,把他们拉过来:“这是你们的外公、外婆,叫人啊!”梅梅、亮亮响亮又干脆地叫了声:“外公!外婆!”桂芬父母不知是心里太苦还是对孩子还陌生,只是木讷地应着,对孩子们没有过多的关注和亲昵。
吃过晚饭,桂芬父亲提出想带桂芬回去看看。有这个要求也是人之常情,桂芬已经十多年没回家了。谢老五毫不犹豫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带她回去看看,让她散散心!要来的时候给我们打个电话,我叫常根去接她。”
因为要赶车,第二天一早,桂芬父母带着桂芬上路了。走时自然给他们带了些自己刚收下的农物。谢五婆还说:“以后就是亲家了,想闺女了就来看看!”女儿总是粘着妈妈,虽然谢五婆已经告诉过梅梅“妈妈只是回去看看,过几天就会回来”,可梅梅还是不舍得让妈妈走,眼泪汪汪地把送妈妈到村口,要不是谢五婆拦着,她还想和妈妈一起回去哪。常根背着送给桂芬父母的农物,送他们上了汽车。
十一
本以为桂芬回去一两个礼拜就会回来,可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那边还是没个电话过来。最初谢五婆虽等得心焦,可还不好意思打电话去催桂芬,想让她好好在家聚聚吧。眼瞅着进了腊月,都快过年了,梅梅和亮亮放了假,天天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常根也有点神不守舍。谢五婆心急了,谢老五也催着谢五婆打个电话问问。谢五婆才硬着头皮,拨通了桂芬家的电话。
电话是桂芬母亲接的,听到是谢五婆打来的,电话那头并没有传达出相应的热情。不冷不热地寒暄了两句后,桂芬母亲迟迟没有提出桂芬回去的事。谢五婆只得小心翼翼地问:“快过年了,桂芬回不回来过年?回来的话,我们要做些准备。当然了,如果桂芬还想在家住住,那就等到年后回来也没关系。”王家支支吾吾地应着:“桂芬离家那么久,想在家多住几天,等年后再说吧。”谢五婆答应了。
等到年后,谢五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过去催桂芬回来,可王家总是推三阻四的,他们无限期地拖延着桂芬回来的时间,谢五婆想起桂芬刚来时于淑莲给她的警告,心里不安起来。谢五婆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决心和常根、亮亮一起去王家看个究竟。她想桂芬看到孩子,不管什么原因都会马上回来的——做娘的哪有不爱孩子的!梅梅太小了,谢五婆怕她走不动,没带着,让老头子在家照顾好梅梅。
十二
由于不熟悉路,儿子不会说话,孙子又太小,一路上都是谢五婆走一路问一路,还走了不少冤枉路,走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谢五婆更是走得步履蹒跚、疲惫不堪。桂芬的家住在山上,从山脚到她家还要爬上百级台阶。走到山脚时谢五婆体力实在不济,累得迈不动步子,她几乎是由儿子背着来到桂芬家。
见亲家亲自登门,王家虽并没有表现出欣喜,但仍把他们迎进了门。桂芬也在,还是眼神冷漠,看到他们,仿佛看到几个不太相识的陌生人。不过她还是搬了张凳子,让婆婆坐下。常根看到好久未见的媳妇,憨憨地咧开嘴,桂芬装作没看到。倒是亮亮一见到妈妈,一下扑到桂芬怀里,妈妈长妈妈短地叫个不停。桂芬低头木讷地摸着亮亮的头,视线却避免与谢五婆和常根接触。
谢五婆问:“怎么不回来了呢?和我们回家去吧?孩子们想你呢!”
桂芬听谢五婆谈起了这个,神色尴尬起来。她丢下亮亮,摆着手,走到里屋去了。她母亲走出来说:“我们决定了,桂芬不回去了,就在这里和我们过。”
谢五婆对这个答案早有感觉,心想:“看来于淑莲是对的,果然给她找到家就不回来了。”而常根和亮亮对这样的消息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呆住了。常根本来以为对桂芬已经熟悉得像自己亲手种下的稻谷,像山上会定时盛放的野花,现在突然觉得桂芬好像从未走近过他们。他疑惑起来,怀疑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十来年的桂芬。
谢五婆说:“又怎么了呢?孩子们都想她呢!梅梅经常哭。”
桂芬母亲态度强硬:“反正她是不回去了。”
谢五婆觉得要和桂芬谈谈,走到里屋,悄悄地和桂芬说:“回去吧,以前我们在一起过的日子不好吗?”桂芬听了,又指手画脚,她母亲跟了进来,说:“她是说在你家太孤单了。”
“怎么孤单呢?你和常根做伴不是很好吗?”
她母亲又替她说:“常根也不理解她。”
“那她留在家里,你们就能理解她?”
“总比再让她出去好,她是我家的孩子,我们当然能理解她。”
“她在我们家也不受气的,我们都喜欢她。”
“那谁知道,反正她是个哑巴,好坏都不会说的。”看来桂芬家已经打定主意不让桂芬再回去,说话毫无顾忌,不留余地。
谢五婆强压下心头的怨气,强笑着对桂芬说:“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人,不回去我也不会勉强你。你的两个孩子想你呢!梅梅经常哭着想你,你不去看看他们?你不回去,孩子们不就没了妈吗?”
桂芬听到这些,头强硬地向里一摆,神情决绝。她母亲说:“这话我原来不想说,可既然说到这了,也顾不得了。她和你儿子结婚并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我们不了解具体情况,我们不会认这两个孩子。”
这话如同刀子一样割在谢五婆的心上,一下子她的声调就高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时还没找到你们,怎么征得你们的同意?当时她一个人到了我们村子,没地方去,我们把她收留了,也是她同意和我家儿子结婚的,我们没有强逼她。这么多年我们还一直在给她找你们。你这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桂芬母亲冷笑着:“当时是什么情况现在谁也不知道,你说没有强逼她,你怎么说都可以。她是个哑巴,能说清楚吗?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你们待她怎样,是在什么情况下嫁给了你儿子,反正她觉得你家不好,她在你家过心里不舒坦,现在她不想回去了。就算你们帮过她,她替你家生了两个孩子,也算还清了。当初你要是没有逼迫她,现在就也该随她。”
谢五婆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桂芬,这么多年我家待你怎样,你自己知道,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桂芬母亲听谢五婆提起过去的往事,气急败坏地说:“你嫌我家桂芬没良心就不要让她回去!”
谢五婆见没什么可谈的了,虎着脸,手脚冰凉地走了出来。搂住亮亮,对常根说:“她不肯回去了,怎么说也没用,咱们回去吧。以后两个孩子我们好好带着。”亮亮听奶奶这么说,还是不肯相信,他拨开奶奶的手,找到桂芬,摇着她的手,央求她回去。桂芬撇开手,不肯同意。突然亮亮双腿一弯,跪在地上,哭着叫妈妈回家,回家看看妹妹。桂芬见亮亮这样,口里啊啊叫着,急着跳开来。桂芬父亲冲上来,甩手给亮亮两个耳光:“你想威胁她吗?我没有你这样的外孙!你别到这里来撒野!”常根见亮亮无故挨打,本能地冲上去和老爷子打起来。桂芬父亲当然力气没常根大,眼看落了下风。桂芬母亲见势不好,转身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抓住亮亮,对着他的脑袋,叫常根住手,如果老头子给打个三长两短的,她就拿这个孩子赔!谢五婆尖叫着叫常根别打了,脸都白了。常根住手后,桂芬母亲见老头子没什么大碍,松开了亮亮。而桂芬则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一切与她无关。这时,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多来看热闹的邻居。
有的邻居也在劝桂芬父母:“孩子都这么大了,让桂芬回去吧。”
桂芬母亲坚决地摇头:“你们是不知道,我家桂芬一到那里就给他们看住,强迫成亲。一个老头天天看住她,不让她出去。桂芬和她男人也感情不好。”
谢五婆哆嗦着嘴:“我们没有虐待过她!青天白日的,敢这样乱说?!”
人的成长往往就在一瞬间。亮亮被松开后,眼里的稚气消失了,眼里喷着火,闪着愤怒的光。他拉过奶奶、爸爸,大声说:“别说了!我们走!以后我不会再要这样的妈妈!” 亮亮又对常根说:“爸爸,以后我会照顾好妹妹的。”谢五婆泪流满面,说:“好孩子,以后没有妈妈,我们也一样过日子!”亮亮再也没看桂芬一眼,昂首阔步地领着奶奶和爸爸走出了桂芬家,倒像他是奶奶、爸爸的主心骨。
祖孙三人凑合着在车站过了一宿,第二天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谢五婆由于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劳累,在床上养了好久才逐渐复原。回来后,常根经常失魂落魄,神不守舍,谢五婆明白常根心里受的冲击和创伤——没见过世面的常根以为人就像山上的山花一样单纯守信。他怎么会想到人是如此多面,和她过了十多年,还生了两个孩子的桂芬一回来就成了陌路人呢?
得知消息后,谢老五气得怨谢五婆:“当年叫你把稳点,你不听,还以为拣了便宜,看看,找了个什么儿媳!要早弄明白,我家常根就是打光棍也不找这样的!” 只有梅梅还眷恋着妈妈,她听到消息后抽抽搭搭、泣不成声:“我想妈妈!这个家没有她是不行的!”
又一个春天来了,明丽的蓝天下河水缠绵、散漫地流着,山上的野花依然开得热烈,这鲜艳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小路两旁。在浩荡的春光里,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