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京都二百里的地方有个小城,名叫洛川。因靠海近水,许多江南的物资都经这里转往京都。每日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竟成了红尘中一等一的热闹繁华之地。洛川城有个站马巷,据传太祖打天下的时候,这里专门建了马场养战马,不过年代久远,百姓以讹传讹,现在成了站马巷。站马巷最尽头住了一户苏姓人家,祖上做过船运,积下了万贯家私。家主见此便期待家里能出一个半个文人雅士,也省的那些眼皮子浅的说自己大老粗。如此一来,便发狠看管儿孙们读书。
家主有一妻一妾,膝下一子三女,女儿们一个个嫁人后,家里冷清了许多。妻妾两人便张罗着给独子寻亲,挑挑拣拣大半年,按着家主的意思,最终订下了附近镇上张秀才的女儿。阳春三月,敲敲打打地花轿入了门。这张氏的父亲虽是秀才,家里却并不宽裕多少,待嫁入苏家,每日里三茶六饭,锦衣罗裳,出入有人服侍,心中满意非常。况且大小两个婆婆和夫君都是和声和气的人,唯独公爹嗓门大些,但也并不是多么大的事情。待到飘雪时候,苏家已经在准备迎接第三代的出生了。
古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怜见的,张氏难产,竟一尸两命地去了。这苏公子身体本就比常人弱些,自小被父亲逼迫着读书,如今又失掉了娇妻弱子,自此常独自嗟叹伤怀。身子每况愈下,一场风寒便夺了他的性命。这下苏家简直要塌了天了。
是夜,主母方氏在床上翻了半夜的身,一旁陪夜的丫鬟轻声问询:“太太可要喝茶?”
方氏摆了摆手,道:“你睡吧,明天把蔡婆子喊过来。”
蔡婆子是此地的人牙子,喊来作甚,是要卖人还是买人?丫鬟心里琢磨了半天,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了。
待到天边发白,院子里渐渐有了脚步声,丫鬟开门端水,发现乔姨娘已经站在门口了。自从公子去世,简直是剜了乔姨娘的心肝,本来就弱不禁风的身体现在更是消瘦的很。
乔姨娘冲丫鬟笑了笑,缓步进入了卧房,站在床边刚要出声,方氏已经抬手掀开了帐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道:“你越发的瘦了。”
乔姨娘利落地挂起床帐,道:“妾今天衣服宽松些,才让太太看着瘦了。”
方氏笑了笑,没说话。
直到乔姨娘服侍她梳洗过后,方氏才对摆著的乔姨娘道:“别忙了,老爷今天不过来吃饭,你坐下陪我吃吧,这饭还是两个人吃着香。况且咱家就这么几个人,规矩上也不必太过拘束。”
乔姨娘知道方氏的脾气,没有推辞,挨着塌虚坐了。
饭毕,乔姨娘连同丫头收拾了炕桌,方氏拉乔姨娘去了耳房,对着她道:“我知道,自从大儿走后,你心里一直不畅快。虽说大儿不是我亲生的,好歹我也养了二十多年,我这心就跟被挖了一样。”
说着说着,妻妾二人又哭泣了半晌,丫头们连连规劝,方才止住了。
方氏试干了泪,道:“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爱惜自己,大儿在天上看你这样,也会难过的。”
乔姨娘低低地应了声。
方氏接着道:“人家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苏家不能到这里断了。我昨天想了半夜,你我如此年纪,老爷身边是该再添房新人了。”
此时,乔姨娘已经明白了方氏的心意,低着头轻声道:“全凭太太做主。”
方氏拍了拍乔姨娘的手,道:“你能这样想就好,等来年诞下麟儿,百年后大儿也有香火祭祀。”
说完,叫来了蔡婆子,一番嘱咐后,蔡婆子连连保证,明天就将最好的丫头们带来给太太们挑拣。
方氏笑道:“大热天的劳你亲自跑一趟,让海棠领你去吃杯茶。等事情利落了,我再备份重礼谢你。”
蔡婆子道了谢,跟着海棠出了屋。海棠就是昨天值夜的丫鬟,拉着蔡婆子边走边道:“婆婆明天可得带些壮实的丫头来,莫再弄一堆病西施。”
蔡婆子连连保证,道:“姑娘放心吧,老婆子必定把事情办的圆圆满满的。”
第二天蔡婆子果然领了十来个壮实的丫头过来了,方氏挑了半晌选定了一个叫满姐的丫头。满姐刚刚十四,家里今年遭了灾,本来父母是不打算卖她的,不过她觉得自己好歹大些,到了别人家也懂个眉眼高低,要是下面这一群弟妹被卖了,光路上奔波也熬不住。乡下出来的孩子都皮实,光看身形,说她十七也有人信的。方氏不仅喜欢满姐人壮实,而且颜色也过得去,不过就是黑了些,养上一年也就白净了。
方氏跟乔姨娘打趣道:“满,咱家可不就得孩子都站满院子嘛!好名字。”
是故满姐还是原来的名字,高兴地给方氏磕头。按方氏的意思,让满姐先在自己身边服侍三五个月,学学规矩,也养养身子。谁知道,家主突然得去江南一趟,一来一往的,约摸得一年多。方氏没办法,只得提前给满姐开了脸。满姐伺候了家主半月,家主就出发去了江南,满姐于是搬到方氏的房里。方氏也没给她安排什么活计,不过就是天天跟着海棠做些零活儿。除了每天要喝苦苦的汤药,满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过上了神仙的日子。一月后诊脉,满姐没有辜负方氏的期待,顺利有孕。方氏当场就赏了大夫五两银子,又吩咐管家给下人们多发了一个月月钱,至于满姐,现在暂时住到了方氏院子里的西厢房,又拨了一个叫翠云的丫头给她使唤,一时间整个苏府都喜气洋洋的。
待满姐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家主竟然提前从江南归来,听闻又要做父亲,即使素日不苟言笑,此时也不禁笑容满面。方氏带着乔姨娘,满姐陪着家主一起吃了接风宴。
宴后,家主宿在方氏院子。当方氏去净房给丈夫送衣物时,发觉丈夫背朝着门,肩膀一耸一耸的,方氏问道:“老爷,可否洗完了?”
家主顿了顿,道:“好了。”
方氏亲自服侍丈夫更衣,忽略了那发红的眼眶。
出了净房,方氏道:“如今满姐也快临盆,也该有个名份,下人们也不能老是满姑娘地叫。”
家主望了方氏一眼,道:“大儿走了后,我是真觉得人生无望。我们苏氏人丁本就稀少,哎,到这一代,连个能过继的人都没有。少芸,多亏有你。”
方氏小字少芸,夫妻两个私下里也喊习惯了。
家主继续道:“满姐这次若是小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女孩,大了就招赘个上门女婿。”
方氏瞪了丈夫一眼,道:“我找了五个稳婆看了满姐的肚子,都说是个男胎,你可不能提前扫我的兴。”
家主笑了笑,道:“儿女之事本来就是天注定的。”
方氏也笑了,道:“那就一直生,直到生到小子为止。”
家主口里的茶差点噎住,叹道:“你啊,都上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
方氏嗔怪道:“这事老爷得听我的。”
家主笑道:“好好好,听你的。满姐名份,也就提姨娘吧,你看如何?”
方氏道:“该当如此。改天挑个好日子把事情办了。老爷今年不出远门了吧?”
家主道:“不出了,顺利的话,这几年都不出远门。”
方氏笑了,道:“那再好不过了,老爷一出门,我们这都吊着一颗心呢。”
过了几日,全家聚在一起,满姐穿了身桃红的衣裙,挽了发髻,挺着肚子跪着给家主和方氏敬了茶,又给乔姨娘奉茶一盏。因着她娘家姓李,阖府皆称李姨娘。李姨娘没有辜负方氏的期望,瓜熟蒂落,果然生了个小子。也是苏氏祖上积德,李姨娘随后几年陆续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六个儿女慢慢长大,活蹦乱跳的,果然是方氏说的孩子站满院子。
家主和方氏看着满院的孩子,心里也痛快了,尤其家主,年轻时候吃了大苦头,等到五十六岁的寿诞过完,渐渐起不得床了,请遍了城中名医,最终也没能痊愈,一病呜呼。
又过了一年,方氏也卧床不起,临终前拉着李姨娘道:“老二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家里你看管好,等到孙辈们,别忘了给老大过继香火。我把整个苏家都托给你了,你看好家,可不能堕了苏家的名声。”
李姨娘含泪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