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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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感觉光线特别亮。原来昨晚下雪了。我的出租屋的窗玻璃外面也结满了冰花。我用力推开窗,顿时,寒风裹夹着雪花灌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往年这里是很少下雪的,所以,这里的人们耐寒力都不是挺好。我也很怕冷,要是不上班,我真想钻进被窝里不起来,不出门。可是,我们出租屋后面的那家,那个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太太,似乎并不怎么感觉冷,一大早她就踏着厚厚的积雪出门去。
第一次在门口遇到她,我对她很有好感。“你好!”她总是先招呼,让我觉得很有温暖感。第二次碰到她,她依然这样招呼,这样几次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她唯一会说的两个字。
此后,每天夜深人静时,我总会听到老太太屋里天翻地覆的声音,摔锅碗瓢盆的,砸家具的,还有类似于狼嚎的声音。砸就砸吧,她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工作,日子都混得不错,砸就砸吧,再买也花不了多少钱。何况,平常日子,儿女们都是经常给父母买吃的穿的,特别是营养补品,一点都不吝啬,都是孝顺儿女。
让儿女们头疼的是,一不留心,老太太就会溜出门去,而且走的是“单行道”,只出不回。
遇到这样的事情,儿女们不管多忙,离得多远,都得赶回来寻找,有时候要寻出很远很远。
而最无奈的是,发生这样的事情经常有。儿女们商量着:是不是用锁链把母亲拴在椅子上,再雇个力气好的保姆照顾。寻常人的力气还真没有老太太大。老父亲不肯:是的,拴住她,她可能没有感觉,可她毕竟……毕竟是人啊,而且是我们大家最亲最亲的亲人。
可是,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我们就算不工作,不干活,全体待在家里,那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候啊?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呢。
老头子对儿女们说,我天天看着她,不会出事的,你们安心做你们的事业去好了。尽管他瘦小的身子也被老太太推到过好多次,尽管老太太眼里已经不认得任何人了,包括她亲生的儿女们,包括她相伴了大半辈子的老伴。
老头子就成了老太太的影子,不,是“男保姆”。他满头白发,皮肤白皙,长得秀气有风度。唯一的遗憾是他的右腿有点瘸,所以走的一直是不平的路。老太太身材比老公高,她两眼平视,不管脚下高低坎坷,勇往直前,累得老头子气喘吁吁。
“你真的应该把她锁在屋里。你这样跟下去,累垮了,谁来照顾她?”邻居们说。
“得让她晒晒太阳,不晒太阳不行的。”老头子说。
“唉,你的命真不好!摊上这么个老婆。”
“那也不是这么说。她年轻时候也是很聪明的,长得也很好看,人又勤快!唉,是老天待她不公。”他顿了顿又说:“老天对她不公,我就更得对她好一些,是不是?”老头子三天两头给老太太擦拭身体,换洗衣服,所以老太太看上去还是蛮清爽的。他要去洗衣做饭,就耐心地对老太太说:“你坐在这里,别动!”
老头子在做饭的时候,也不时地跑出来看看。见她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面,嘴里在含糊不清地“喃喃”着,就放心地回厨房继续做饭。
他再从厨房里出来,老太太就不见了。他也顾不得锅里正烧着,立即满村找:“看见我家老太婆没?有没有看见我家老太婆往哪个方向走了?”
就像今天,老头子一不留神,她又跑出来了。雪已经停了,却一踩一个脚印;风不大,却彻骨的寒。老婆婆现在走着的这条道,正是我下班回家的路。她的目光直勾勾地向我射来,嘴上老远就“招呼”:“你好!”。她穿着厚棉衣睡衣,那条棉裤是在雪地上拖的,每走一步,就把自己的脚印扫平了。这时,我看到了一幕奇怪的现象,她胯下的雪地出现了长长的一缕黄色。看来她是小便失禁了……老头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尴尬地朝我笑笑。我的心里顿时生起了怜悯之心:“婆婆的棉裤全湿了,这样裹着可不好受。”老婆婆走着,棉裤窸窣窸窣响,大概是结成冰了。一张老脸冻得发紫,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老头子说:“等我把她叫回去,就马上换洗掉!”
我说:“老伯,要不我帮您打个电话叫您儿子女儿回来?”老头子摇摇头:“不能叫他们。他们除了用锁链,还能有别的办法?再说,我也不想拖累子女们。我能把她叫回去的。”
我有点将信将疑:“她现在就只认你吗?”老头子无奈地笑笑:“她要能够认人就好了。她现在什么人都不认得。她的思维连……连……猫狗都不如。猫狗还能认得家呢。唉……”老头子叹着气,摇摇摆摆地走在老婆婆身边,一边嘴里喃喃地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手帕,细心地为老婆婆擦掉嘴角边的口水。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现在更同情的还是老伯伯。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老伯似乎一直在劝说老婆婆回家,还不时地去拉拉老婆子的手,像一对多情的、忸怩的小夫妻。老婆婆依旧拖着棉裤前行,像僵尸、也像一段移动的木头。他们慢慢地走出了村庄。老伯说他有办法的,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他能够把她叫回家,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关心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女人回不回家的问题。他们走出村口已经好一段路了,我已经听不到老头子在讲些什么,是初恋的情话?是一辈子的耳鬓厮磨?是病床前的提汤端药?老婆婆还能够感受到身边的那份温暖吗?我想,这辈子,真正被一根铁链子拴着的,其实是老头子自己啊,只是他自己感觉不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