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草里,草淹没了他。他在看天。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极蓝,像一汪水,好清澈。这里的天是没有云的,怎么会有云呢?有的只有鹰,鹰从他眼睛里飞过。鹰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鹰,鹰飞得太快。鹰是从南方来的。他闭上眼,眼里满是黄色,黄色!是黄沙。他是怎么来的呢?他记得他是骑着骆驼过来的。他坐在骆驼上,骆驼驮着他,他就坐在两个驼峰之间。他在骆驼身上一摇一摇的,他说,骆驼,骆驼,你走得稳一点嘛!骆驼继续走,还是一摇一摇的。他看见骆驼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脚印伸向远方,只是脚印被风一吹,便散了形。他被脚印带出了家乡。驼铃阵阵,渐行渐远。
他睁开眼睛,是风叫醒了他。风,风吹草动,风是在吹着草动。风能听见,因为风是有声音的,他听见这风。风灌进他耳朵里,敲打着他的鼓膜,他什么也听不见。这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它又刮了多久?它一直在刮,也许它从未停下,也不会停下。他被笼罩在这巨大的,风的网里。
这是悲风。他说。风也会悲伤吗,它也有了感情?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句。这是诗人才会说的话,他怎么会是诗人?他变成了诗人。
风中的草不断刺着他的脸庞,他感觉不到痛,他的脸早已麻木。风还在刮着。风,风啊,你再刮得大些,我欲乘风归去,你若不刮得大些,怎么能载得动我呢?归去!归去!他流出了泪,泪是热的,流淌在他冰冷的脸上,好烫!可泪被风干了。
凤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披在脸上,头发上有一股青草的味道,青草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他抓了一把青草放在嘴里。他嚼了嚼,嘴里溢出些苦涩,这些苦涩刺痛了他的心。
头发遮住了他的眼,他看见了太阳,太阳是金色的,于是他的眼里有了金色。阳光从头发里漏了下来,一点一点滴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感到温暖。这样也好,太阳灼伤不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了他的头发,他有了白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第一根白发,只知道他的白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是谁偷走了他的黑发?离家前他可是一头浓密的黑发呀!他想了想,知道了。是时光,是时光白了他的头发。他还知道,增多的还有他的皱纹。他的脸上刻下些岁月。时光一直都在那儿,流逝的只是他。
白发在他的记忆深处发光,把他带上了回家的路。白发使他想起了母亲,母亲也有一头白发。母亲的白发更长,也更白,白的像雪。母亲常把他搂在怀里,她的头发就贴在他的脸上,母亲的头发是香的,母亲好美。他躺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母亲,你现在又是什么模样呢?他忽然想,也许母亲已经死了,也许他的亲人全都死了,又有谁还认得他呢?他离开家太久了!我将一个人孤独终老。他说。也许李陵认得他,李陵······他笑了,苦笑。
他身边有羊,一群羊。羊把他围在中间。羊在吃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羊有时抬起头看看他,他也看看羊。他想,我还有羊。羊一直在他身边,未曾离去。他把头埋在羊毛里,合上眼,他嗅到了羊毛的气味,怪好闻的。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公羊生了崽子,羊群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大片山花,美极了。这山花在叫他爸爸,一声一声,全都飘进风中,飞上了云霄,氤氲在云里。他舍不得这些羊。
他想,其实这里也没什么不好。鹰还在天上飞着,他看着鹰,心里泛出些酸味,这里怎么没有雁呢?我这一生······他小声说。我这算是一生吗?看着这些羊,他安静地笑了。旌节在身后奋力扯着,大声嘶吼,只是凋了颜色,变成了水墨。远处包房上升起袅袅炊烟,与黯淡的余晖连在一起。“吃饭了!”一位一位匈奴人家装扮的女子叫道。那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