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真与游学
在中国历史上,玄藏西天取经,鉴真东天授戒,称得上与世界文化交流的两次壮举。玄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功德圆满;而鉴真同样多灾多难,六次东渡,双目失明,也要传灯东瀛。前者通过吴承恩小说《西游记》及其各种艺术形式已经家喻户晓,后者却为世人所知甚少。
说起鉴真,常想到六次东渡,而忽略了东渡前苦心励志的游学;说起东渡,又常想到历经磨难,又忽略了失败后的游历。这些游学游历,才是鉴真最终扬帆起航东渡日本的“压舱石”。那么作为一代高僧的鉴真,又是如何成长的呢?
(一)游学二京(707-714年)
鉴真(688-763年)广陵江阳(今江苏扬州)人,俗姓淳于,生于唐垂拱四年,比李白早十三年,其时正是盛唐时期。唐代的扬州襟江带海,大型海运船舶多来停泊,造船业也随之发达,曾为隋炀帝下扬州打造龙舟数千艘,成为隋唐时期最重要的水运枢纽,那些前来学习中国先进文化的日本、高丽等国遣唐使者,也大多选择从扬州登陆,再从运河北上西京长安或东京洛阳。当时,扬州经济实力和社会繁荣程度,仅次长安、洛阳,为全国第三大城市。鉴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大都市,扬州既是他西行游学的起点,也是他东渡传灯的起点。运河的开通,为鉴真经运河北上西行游学创造了条件;造船业的发达,又为鉴真尝试东渡创造了条件。
唐代的扬州佛教盛行,中外僧人云集,佛寺多达几十所。鉴真信佛,完全是受家庭氛围的影响。他父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居士,常带鉴真去佛寺祈福消灾。少时的鉴真禀赋聪颖,熏陶出浓郁的宗教情感,十四岁那年,为佛像庄重、慈祥的造型所感动,那佛前的一跪,跪出了出家的念头。父亲见他心诚志坚,就让他拜大云寺的智满禅师为师,父子同登觉路。从此,鉴真成了他的法名,寺庙就成了他的新家。经过数年的晨钟暮鼓,黄灯青卷,小沙弥学习不断精进,深得智满禅师的喜爱。
律宗出现在唐初,是以戒律为立宗原则,重视从内心巩固和发展“止恶兴善”的作用,与天台、法相、华严、密、禅等同为著名的佛教派别。鉴真一心想成为“律师”,两位著名律师对他的成长起了关键作用。
一位是鉴真游学的引路人道岸律师。
道岸律师是高僧文纲的弟子,当时在长安作宫廷授戒师就已名震全国,被誉为天下四百余州的“授戒之王”。705年唐中宗李显复位后,征召他讲学江淮,每次路过扬州驻锡大云寺,勤奋好学的鉴真给道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705年,鉴真只身来到光州大苏山(在今河南光山)拜道岸为师,学习律法,并从道岸受菩萨戒。那年鉴真十八岁。鉴真学之既久,疑惑愈多,意识到“纸上得来终觉浅”, 在景龙元年(707)初,鉴真随道岸来到佛教最盛的洛阳、长安游学,遍参善知识,遍访众名刹。那年鉴真二十岁。
鉴真游学路上,道岸一路开示,在洛阳,游了中国第一座佛寺白马寺,登了洛水边的龙门石窟,拜了伽蓝神关羽的陵墓。千姿百态的大小佛像艺术,名家和巧匠书写镌刻的碑铭,都使鉴真赞叹不已,流连忘返。在长安学习期间,经道岸不断引荐,鉴真历访丛林、遍参高僧,先后从西京禅定寺义威、西明寺远智、东京授记寺金修、慧策、西京观音寺大亮学习律法。他以青年人特有的热情,巡游佛迹,潜心佛典,苦读《四分律行事钞》、《四分律疏》等经典,不拘于门派,融各家之长,很快形成了自己对于戒律的独立见解,在长安寺,亲自阅抄玄奘等人翻译的大批经卷,成为文纲、道岸、恒景之后律宗的后起之秀。
道岸律师也是当时著名的建筑专家,在扬州时,就亲自向鉴真传授绘画和建筑艺术,在广陵龙兴寺和开元寺修建现场,手把手指导;受唐中宗委托修建过长安的荐福寺和小雁塔,鉴真到长安后,道岸在监造小雁塔的过程中,鉴真也作为助手带在身边,从设计,到施工,到装饰,一系列实用知识让鉴真大开眼界。这为后来回扬州后,建寺80余座,造佛不计其数,打下了坚实基础,也为日后能够在日本修建唐招提寺那样恢弘的建筑,埋下了伏笔。
另一位是鉴真的得戒和尚恒景律师。
景龙二年(708),经道岸的礼请与推荐,75岁高龄的恒景律师见鉴真睿智勤苦,最终还是收他做了关门弟子,并在长安名刹实际寺举行了十分隆重的三师七证授戒仪式。文纲、恒景、道岸这三位宫廷御用传戒师亲自作为受戒师,鉴真真的非常幸运,因为这在当时已是全国最高级别。鉴真受具足戒,这年二十一岁。
恒景律师精通三藏,还对医药颇有研究。他把鉴真当继承人培养,使其跟随左右,观察长处,因势利导,使其有所发挥:发现他喜欢读书、抄书,便尽量安排时间,为他创造了许多读书抄书的条件;发现他爱好建筑、雕塑、绘画、书法,也给他充分的参观学习;发现他注意医药,恒景便特别支持,为他提供了便利条件。鉴真借助恒景与朝廷的良好关系,常去宫廷弘文馆学习医学药典,并能出入皇宫的太医署,在那里求教医学上的疑难,尤其获得难得机会,把孙思邈的《千金方》清稿完整地过录一遍,对他的启发特别大,对日后行医江淮、传播日本影响也最大。佛教以慈悲为怀,不仅主张医治世人心病,也关注医治世人身病,更是将“医方明”列入佛徒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与技能之列,鉴真快速成为了僧人中学医的佼佼者。
佛教重要的是宗派师承,当时的律宗渐渐分成南山宗、相部宗、东塔宗三家。鉴真得遇名师,获益良多,对各家学说互为参照,以南山宗为主,广为吸收,成为南山宗的嫡传,同时又集三宗之大成,眼界大开,数年之间,道业精进,通达三藏。鉴真游学的收获,不仅体现在增长了多少佛学知识,还涉及建筑、雕塑、绘画、医学等诸多方面,已成长为精通律义、学有所长、知识渊博的名僧。
(二)东渡前(714-742年)授戒大师
开元元年(713),鉴真回到扬州,驻锡大明寺开律学院,讲授律疏。那年二十六岁。
由于他“兴建佛事,济化群生”,声名与日俱增。直到东渡日本之前近三十年时间,鉴真主要从事讲律、传戒、育徒、医药四大类佛事。
他宣讲律藏,强调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对僧人们进行授戒前的理论辅导。前后宣讲《四分律》和《疏义》40遍,《律钞》70遍,《轻重仪》和《羯磨疏》各10遍,创下了宣讲律宗经典次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记录。
他临坛授戒,巡回于江淮地区主要寺院之间,十年间传戒四万余人,传戒仪式规模之大,规格之高,堪称当时国内传戒之首,成为江淮地区“独秀无伦,道俗归心”的著名高僧,被尊为授戒大师。
他用心育徒,依托自己创办的大明寺律学院,培养了大批传承中国律学和戒律仪轨的僧弟子,可谓桃李满天下,其中有“超群拔萃,为世师表”的弟子35人,成为弘法律宗的骨干力量,开创了中国僧伽教育事业。
他制药医病,扬州曾为中西药材集散地,鉴真通过数十年跟药材商的打交道经验和主持大云寺悲田院、开办药圃的实践,总结了一套辨识并收集珍贵药材的独特技巧,即使后来双目失明,仍可通过口尝、鼻嗅、手摸、牙咬来鉴别药物真伪,辨之无误,甚至还治愈了日本光明皇太后的疑难病症。他自制了不少丸散膏丹,对贫病者施舍医药,亲自为病者煎调药物,独树一代医僧风范,被江淮民众称之为慈善济世的“治病菩萨”。
鉴真成为继道岸与道岸弟子义威之后,全国众望所归的授戒宗主,成为名满天下的律学权威。开元二十一年(733),义威圆寂后,鉴真是这一地区的佛教“宗首”。其传戒时,为所到寺院建立新戒坛,由此繁衍出一批批在该寺出家的佛家弟子,以延续本寺传宗的法脉,所以各地寺院争相邀请鉴真前往传戒,一场国内、国外鉴真争夺战不可避免地打响了。
(二)东渡中(742-753年)过海大师
日本佛教在南朝时由中国传入,虽有佛法而无传法人,如严格按照大唐“三师七证”的授戒仪轨,连这三师人数都凑不齐。虽然朝野推崇佛教,但普遍采取“自誓自愿”的方式出家,没有什么戒律约束,导致无序涣散,不可控制,佛教内部急需整顿;另一方面,平民百姓多削发为僧尼,以逃避租税课役,外部政教关系也亟需理顺,所以从大唐迎请传戒大师,是事关日本礼佛兴邦的大事。
那时,中日友好交往十分频繁,日本经常派遣唐使、学问僧与留学生来大唐学习取经。在第九批遣唐使团中,就有两名年轻僧人荣叡和普照,身负前来大唐迎请授戒高僧的重要使命,而被尊为授戒大师的鉴真,正是日本迎请的最理想对象。幸运的是,荣叡和普照在长安大安国寺的同修道航正是鉴真的弟子。公元742年,在道航引领下专程到扬州谒见鉴真,他们陈述日本佛教现状“譬犹终夜有求于幽室,非烛何见乎?”邀请鉴真大师可否“辍此方之利乐,为海东之导师。”两位日僧“辞旨恳至”,让已54岁的鉴真动了心。所以,当鉴真到达日本后,淳仁天皇下诏,凡出家者,都必须先到唐招提寺跟随鉴真大和尚研习戒律,“凡经鉴真授戒者,方始为国家公认之僧尼”,否则不能得到免课税、免劳役的官方许可,可见鉴真一行给日本带来了“及时雨”。
现在的中国,连航母都能造出,连南极都能登上,而唐朝时由于造船技术的局限,还不足以提供海上人身安全保障,脆弱的生命在茫茫大海上随时可能遭遇各种无常,所以当鉴真征求弟子谁愿同行时,大家都沉默不语。弟子祥彦说:“彼国太远,性命难存,沧海淼漫,百无一至。”祥彦的话并不夸张,事实也正是如此:
744年,鉴真第二次东渡,一行100余人再次出发。结果尚未出海,便在长江口的狼沟浦突遇恶风巨浪,船被击破。船修好后刚一出海,又遭大风,飘至小岛,苦熬整整五天五夜才获救。
748年,鉴真第五次东渡,从扬州出发,遇风偏航,淡水用尽,咬嚼生米度日,苦不堪言,甚至还遇到强盗,漂流整整16天至海南岛方才获救。
753年,第六次东渡虽然成功,也是险象环生,四艘船同行,鉴真所乘第二船和吉备真备所乘第三船战胜巨浪成功到达,第四船触礁经过千难万险也平安抵达,而晁衡所乘第一船触礁后随风飘到越南海岸,登陆后又遭遇海盗,一船一百七十多人,只剩下他和藤原清河大使等十余人侥幸生还,两年后才回到长安。好友李白以为不幸遇难,为此还写下《哭晁衡》诗: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正因为大海的凶险,引发了众信徒对鉴真安危的担忧与阻止,而更重要的是,鉴真所处的时期,国内高僧大德逐渐凋零,南方能称得上名副其实律宗大师的,只剩下了鉴真一人,“一方化主”却要远赴日本,并带走一批传法弟子,势必给南山律宗在江淮乃至江南的弘传带来巨大损失,这也是寺院三纲们一再阻止或挽留鉴真,不让他去日本的直接原因。另外按照大唐法律,私自渡海是违法行为,官府也肯定会出面查办,所以鉴真总是借到东南弘法或供养的名义瞒过官府。
742年,鉴真首次东渡,因僧团内部有人秘告官府,航海大船被官府没收而使计划搁浅。744年,鉴真准备从浙江阿育王寺第三次东渡,当地僧人为留住鉴真,向官府控告日本僧人盅惑鉴真偷渡日本,使计划再次搁浅。既然江浙一带不便出海,同年冬天,鉴真第四次改道福州东渡,但因留在扬州的大弟子灵祐带领扬州僧团联名上书官府请愿,最终官兵把鉴真一行半途截回扬州。扬州百姓奔走相告,“奔填道路,江中迎舟,舳舻相接”,可见鉴真东渡阻力之大。
753年,日本遣唐使来扬州再次恳请鉴真一道东渡。鉴于鉴真之前不断出走,也让淮南、江东两道节度使深感头疼,心存防备,实际上鉴真是被监视居住的,不想鉴真还是秘密乘船至苏州黄泗浦,才得以登上在那等候的遣唐使大船。此时得知扬州官府调兵前来搜查鉴真,日本遣唐使团内部又发生了分歧,因为朝廷始终未允许鉴真出国,怕遭到大唐律法追究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后鉴真幸得使团内部有人帮助而隐藏到另一条船上才得以出海,12月20日成功到达日本秋妻屋浦。
鉴真东渡前后历时十二年,六次启行,五次失败,航海三次,几经绝境,却仍翘首东天。先后有36人死于船祸和伤病,百余人退出东渡行列。鉴真55岁决意东渡,在眼睛几近失明,已入花甲之年的情况下,直到66岁才到达日本。他传授戒律,度人济世,日本人尊称他为“过海大师”。
可惜鉴真不是八仙,没有过海的法宝,唯有“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诸人不去,我即去耳”的菩萨精神,唯有“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的随缘而行。有人认为鉴真平生执著于东渡日本,其实是个误会。作为修为极深的高僧,东渡只是“万法随缘”的亲力实践,“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在鉴真心中,日本诚是兴隆佛法的有缘之国。
果真执著,那么鉴真东渡谈不上年年渡,月月渡,但也根本用不了十二年。今人多关注鉴真历次东渡的种种挫折,而忽视挫折之后又做了些什么。事实上,正因为多次遭遇挫折,让鉴真得以游历了半个中国,足迹除江苏外,遍及浙江、安徽、福建、海南、广东、广西、湖南、江西等地,一路传道弘法,授戒度人,建造和修缮寺塔、救贫医民,法施与物施兼行,足为后世之楷模,因此声名大噪。这就是不执著的结果,没有东渡成功看似消耗了生命,实质让生命不断增值。随缘弘法岂不是另一种成功?
(三)东渡后(753-763年)传灯大法师
鉴真生活的时代,正处于唐朝鼎盛时期,日本也进入历史上有名的奈良时代,中日文化也形成了交流高潮。754年,鉴真辗转抵达大阪,日本朝野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日本天皇授以“传灯大法师”称号,请他坐镇东大寺,委以授戒传律重任,并让他掌管日本全国佛教事务。大师立戒坛,设唐禅院,培训僧众,纠正当时日本佛经错误,推动了日本佛教发展。鉴真被日本天皇授予“大僧都”、“大和上”封号,被信众尊为日本“律宗始祖”。
通晓医学,精通本草的鉴真,把中药技术带到了日本,并传授医学,热忱为患者治病,因此又被尊为“医药始祖”,日本之神农。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日本的包药纸和药袋上还一直印着鉴真的遗像。
鉴真留居日本十年,辛勤不懈传播唐朝的佛学、语言学、文学、建筑学、雕塑、医药、书法、印刷术等科学文化,促进了日本文化的发展,被日本人民誉为“文化之父”。763年,鉴真因年高体弱,弘法劳苦,双腿盘坐,神态安详,面向大唐,闭目圆寂,死后三日,体温尤在,时人呼为真菩萨。
前有被日本称为“国父”的秦朝徐福东渡,后有被日本称为“文化之父”的唐朝鉴真东渡。鉴真诸多方面的成就,足以代表天平时代文化的屋脊,因而日本人民称之为“天平之甍”。1980年,鉴真生前的塑像回到中国巡展,引起轰动;2007年,在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5周年之际,电视连续剧《鉴真东渡》又隆重推出,鉴真对于中日两国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与现实意义。
点评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棵籽。”鉴真能有渊博学问,多方面成就,快速成长为一代高僧,作出一些壮举,游学二京无疑为其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游学之后鉴真影响逐步扩大,从三个阶段可以证明:一是影响波及江淮,成为授戒大师;二是六次东渡过程,影响扩展全国;三是东渡传灯弘法,促进中日文化交流,永载史册。
鉴真游学给我们至少有以下几点启示:一是地点选择上,以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为主要方向,这些地方各种资源既集中,又有代表性,为游学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二是老师选择上,圣无常师,遍访名师,遍学胜迹,可以少走弯路,更能博采众长,融通知识,这会直接影响到日后多方面的成就;三是自身努力上,机会总会垂青于勤奋之人,矢志不渝,历久弥坚,无能遇到多少困难,都能以随缘心态,不忘初心,奋力前进。
如果把游学比作渡船,地点则指明航向,名师则携力前行,努力则转化动力,要想到达成功彼岸,三者不可或缺。佛教中“波罗蜜”的意思是“到彼岸”,从生死的此岸到涅槃的彼岸;“般若波罗蜜”,则是运用智慧的观照,过度生死,到达彼岸。鉴真西行游学,东渡传灯,千秋共仰,演绎了现实版的“般若波罗蜜”。
纪念地(略)
扬州大明寺鉴真纪念堂
宁波天童寺鉴真纪念亭
海南三亚鉴真纪念地
南通鉴真东渡遇险纪念塔
张家港东渡苑
日本秋目浦鉴真纪念馆
日本东大寺
日本奈良唐招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