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站立在涌动的厚重云层之上时,我想起了自己刚收到的请帖,那是一张轻飘飘的,角落里画着一朵雏菊的讣告。一阵疾风将它掷入我的手中,又匆匆离去。来不及细想,只是一滴水落下的时间,我已站立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了。此刻的我,正漂浮在离大地极远的地方,像一阵夜风,可以吹往世上的每一角落。我不知自己的去处,只依稀知道,在这迷离的云海深处,有我需去的地方。
身下的云波像海浪般起起伏伏,击奏出迷离的哀歌,一首悲伤的,只有此刻的我才能听见的歌。夜空里浮动着虚无缥缈的感情,风儿带着星的辉光来来往往地踱步,落寞的孤星闪烁不定,千万片薄云在耳边浅唱低吟。我不敢向下张望,迷离的晕眩袭击着我的大脑,发出嗡嗡的回声。
“这下你可以去想涉足的任何地方了!”我听见支离破碎的云的泡沫在耳边低语。夜风刮来,我伫立在云的帆船之上,脚下轻飘飘的,像踏着清晨的浪花,在一望无际的云海中漫步。无意间抬头,我看见了一颗发着微弱亮光的星,它正向我露出脆弱的笑。云舟在它身旁漂浮着,孤傲的星星恳请我留下。
我惘然若失地摇摇头,寻思片刻,便断然拒绝了。“我如今已是一个贵宾了,”我遗憾地说,眼眸闪烁,朝那暗淡低落的星挥挥手中的讣告,“披着晨曦的天神邀请我参加一场葬礼,我好不容易才从脚下沉重的大地脱身,赴约于这广袤的云海深处。”孤星沉默不语,夜风低鸣着,哼着一首曲调古老的歌谣。
“那是场无人将至的葬礼。”恍惚间,我听到星星轻声说。急切地回过头,我想和它再攀谈几句,可身下的云层却飞快地向天空的更深处流去,像活泼的溪流汇入茫茫的大海,头也不回。声音的涟漪被风的轻语抹平了,我张望着星星的方向,看到它缓缓地眨着眼。
云儿不知疲惫地继续向前奔行着,溅起一片暗夜的水花,淋湿了我的衣角。耳旁的风声呼呼地作响,像宇宙甘甜而深沉的呼吸声,回荡在一片片夜云间。我知道自己将至的终点,那云海间纯白无瑕的空间。我正要参加一场葬礼,一场拉响着生之赞歌,踏动着生之欢舞的葬礼。在那里,没有人会在死气沉沉的白色空间里沉湎于悲哀,所有人都放声笑着,清脆的舞步将脚下云层濯洗得干净清爽。一场狂欢般的葬礼,一场由夜风寄来请帖的葬礼。
渐渐地,云儿静止了,我的目的地也到了。
笼罩的云幕被风拉起,洁白的空间霎时展现。天空间缀着纯白的碎云,将淡淡的悲哀禁锢于云涌之下。洁白无尘的空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云海的正中央插着一束白色的雏菊。这简直出人意料。眼前的葬礼普普通通,甚至比想象中的更寒酸些。
这里没有白色的绸缎,也没有穿黑衣的来宾。没有悲哀的歌声,没有欢乐的舞曲,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云儿浮动的沙沙声。也许是来得太早了,我迷茫地环顾四周,白茫茫的云层遮蔽了双眼。时间像滑腻的鱼儿在指间游动,仍旧无人到来,我只能等待着葬礼的开始。我在云上不耐烦地踱着步,步声像沙漏中沙粒的游走。
不知道是发送讣告的邮递员出了差错,抑或是收到凶讯的家属们被打击得神智不清,这个宽广的空间里,除了孤零零的一个我,没有任何人来涉足。高洁的天神违了约,尽职尽责的使者误了期限。没有音乐,没有舞蹈,只有压抑着波澜壮阔的感情的洁白。
行走于云层之上,脚下柔软的云发出细微的呼吸的声音。我默默地走着。当走到那束白菊前时,一束暗淡的光点亮了我的眼。蹲下身,溅起一片云雾。是一块小小的墓碑,一半深陷在厚重的云层里,另一半的边角早已被风磨损,上面的刻字也模糊不清。我依稀辨别出那是一句短诗。停顿半晌,我将那句诗念了出来:“行走于洁白之境,会晤于生之葬礼。”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我哑然失笑。“生之葬礼……”我呢喃道,呆坐在缭绕的云雾中。过了好久,我才想起手中的讣告。展开微微泛黄的纸张,看见上面用洇开的钢笔字潦草地写着“生先生的葬礼”几个字。我将这页纸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确认这讣告上只有这几个字和一朵白菊而已。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一朵花。
我把讣告埋在墓碑前的云堆里,手上很快沾满了蓬松的粉末。谁会起这样奇怪的一个名字呢?我静静地想着,这也许是个年纪轻轻便变成一阵风的小先生,被人一路拖到这里,草草地埋葬了事。云海翻涌着,墓碑像海面上的灯塔,直立着,静默着,无声地警示着我什么。是时光匆匆,抑或是安于当下?我不知道。我只能从种种虚无的迹象中百无聊赖地推断,生先生生前定是个安静的人,这便是他死后喜欢和一束雏菊,一枕云涌作伴的原因。
当他的手还能触摸大地的时候,他也许像静默的风一样被忽视。显而易见,他甘于寂寞,从来也不抱怨。如今,生先生早已在云海深处沉睡了多年,天神将他的讣告随着风,发放到每一个人手里。他的葬礼一直在进行着,只不过来客越来越少。
“生先生,”我喃喃自语,脚下的云腾起一片白雾,“你的赴约之人也许早已来过。如今,孤零零的我,是来晚了,还是来早了呢?”墓碑静悄悄地缄默着,没人回应我,灰色的碑在一片白茫茫中像一个即突兀又怪异的符号。
我参加的是生的葬礼,一个无人出席的葬礼。生先生去得安详,在云堆中编织着旧时的绮梦。生先生的葬礼,即使精致的讣告仍旧被发放,可这仪式实则结束已久。就像身下静谧的大地,很多人以为自己还活着,实则早已死去。有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脱离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灵魂便像断线的木偶般倒下了。他们等不到出席生先生的葬礼了。
云儿静悄悄地规划着黎明的表演,我站立在墓碑前,继续着无声的葬礼。无人会来,无人想至。生的葬礼中,生先生静默着,他的灵魂已经在沉默中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