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准备下笔的时候,还是写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从每一个现在回望过去,我都只拥有一次悲伤。

      那时候我喜欢趴在窗边,一言不发。他们就会以为,她脑子里一定是太多东西了,需要吹吹风,让风声代替表达。但我只有打开这个窗口时,脑子里才干净,就像需要表达时,嘴边失去意义的语言,勉强发出的几个声响是我擅自对意义的重构,将自己推向孤岛。

      我离开了那里,在铃声结束前。

      “装模作样”,我从他瞥过去的眼白中读到,应着表现得困窘,在那个身影后面缩缩蹑蹑地回到座位。离开了窗口,裹身的衣服在挤压我,桌椅在挤压我,空气在挤压我,老师的声音、课题、板书、笔记在挤压我,以至于张手就能碰到渗出来的心绪。不像我这样稠腻,他总是在说话,只不过怎么说都令人反感,却自得地不察孤立。所有人都不满他的冒犯,每一个细究的“为什么”都在肢解用来自我满足的演讲,他们也不满他满嘴的脏话,无视纪律的行为,认为他是未开化的。而大家越是抵触的样子,他越是自鸣得意。刺耳的笑让人发麻,他就笑的更大声一点,更久一点;粗鄙的话受到排挤,他就一遍遍地重复,强调身体每一处的垢浊和溃烂,强调自己无处排泄的性欲和下流的念头。那些对龌龊的描述,活剥着我的感官,但没等我尝试回避他,他反而对我十分嫌恶。好像当我们的距离不足以看到对方瞳孔里的自己的映象时,我存在于空间的昨天,时间的左边,直到不得不发觉我这个实体,又留下无视和躲避的刻意。他在我后面,我看到右肩上,长长的呼气送来后脑勺的发丝。

      我常常以为别人讨厌自己,至少是讨厌某个举措,某个声响,常常希望可以修饰记忆中的自己。可并不曾真正接受过厌恶,即使也不曾接受过真正的喜欢。然而他对我的厌恶太明显,以至于自己都无法忍受,这个随便一句话就能伤害到任何人的体面的人,却连一句侮辱都不愿意对我说。

      不知怎的,我变得容易心虚,当老师或者同学夸我时,总朝周围随便什么东西瞄一眼,生怕连一个粉笔头子都能听懂。但这些并不是难以忍受的事,他除了鲜少接触到我的时候都一如既往地淋漓畅快,我也依旧时不时趴在那个窗口。

      因为不会留意时间,过去对我来说时常比当下饱和,所以我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快,同时又慢得像回忆一位遗忘了面孔的恋人。生活中挤不出来的黑头、酸臭的呕吐物、垃圾桶内壁的黑色沉淀、粪便碾入沥青的痕迹……遍布在各个坐标。和它们类似的,夜里水流冲击到障壁的声音,以及紧接着皮带扣的金属碰撞音、拖沓的脚步声、愈来愈浓烈的酒气,让整个盲区的黑暗抚摸我的脊骨,“下一秒就要被拽进去了”,小腿与空气拉扯着,“下一秒…”,只听得到紊乱的喘气,“下一秒”,“下一秒”,“下一秒”……

      我猛地打开灯,回到宿舍了,只觉得侥幸。

      这远比肮脏和混乱令人抗拒,我宁愿直视排泄物、呕泄物、蛆虫、腐尸、一切龌龊,也不愿承受这本能中的不安。

      躺在床上睡不着就会偶尔起来记录下愤怒和盈溢出来的感知,而这个充斥了我的表达的本子在一次抢夺中被扯裂了,我也没有让他们的窥视得逞。其实对他们来说结果无所谓,不过又是一次朋友间打闹的契机。我表现得较真而令人扫兴,站在他们交换眼神的中间暗自窘迫,好像他们凌驾我的意愿的强势并不会导致扯裂本子。大家惺惺地相互体谅后又互相赔着笑脸,这件事就结束了。后来,回到宿舍我耐心地把它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正方形,在一把一把狠命地朝窗外抛的时候,假装自己是个身影。

      除了他,对这场闹剧置身事外,在这个只有十来人的教室里显得格格不入,也只有我注意到了这种格格不入。又想起那个夜晚,磕巴地在本子上写完后,听到外面利落的咔嚓声。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倒影里穿着内衣的自己,缩了缩胳膊肘。平时并没有这么大好奇心,可现在表达完了,念头灭了。我蹲了下去,把额头贴着玻璃,看到了楼下的烟和他,平静得好像早就预知了这一幕。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得以细细地打量他。

      站着浑身紧绷,于是嘬着烟左右瞅几眼脚边就着地了,折起来的腿大叉开正好方便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时不时往后捋两把泛油的头发以免刺挠眼睛。夜晚的昏暗把他缩小了一半,一滴光落在相互拨弄的脚趾上。他吞下烟屁股时,火星子比皱褶的眉头鲜活,再眯着眼把烟送出去,来来回回重复着,我觉得是烟在抽他。

      男生就住在楼下,我等到他进楼道就回床睡了。

      第二天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后又看见了他,于是以后的每个晚上为了看的更清楚,我都把额头死死地贴在玻璃上,仅靠这一块冰冷的隔绝感覆盖了所有羞耻。尽管有时不自觉地反观自己的举动,尽管后来他的女友频繁地找他,我都丝毫没有停止这个行为的打算。看着他们打颤的笑容,觉得不是光落在了他们身上,而是他们照亮了月光。她讲话,有时眉飞色舞,有时黯然神伤,他就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心里的笑意让指尖在她的大腿上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半圆。这样的亲昵让我周围的空气都发稠,剩呼息吹凉了毛孔。

      望向太阳时,会觉得它独独把利剑戳向了自己,其实不然,每一个抬头的人都这么觉得。我举着手遮遮掩掩地前行,在阴蔽下看到了双手被光勾勒的形状。便以为太阳是客体,我想让它看到什么,就把什么转过去,我把手放下来,迎着刺喇的白走去,视野逐渐发蓝发黄发白,那么我是什么形状?一个人形?一个圆?一条直线?

      “你有窥癖么。”

      锁骨下窝被指尖抵得生疼,被打断地太突然,踉跄了一步后,看到了他的形状,和背着太阳清晰的脸,“别再让人恶心了”,带着鄙夷和对刚才我的异常的不解撇了一下嘴角,我想到了他口中的龌龊,这时它们比我干净。那块玻璃碎了,额头被晒得发烫,羞耻得只会直直地看着他对我的厌恶。他走了,在两步以外回头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立马揪了揪衣服。

      躺在床上,听着楼下糊了一层油纸的俏皮话,被他指尖抵过的地方好像另长了一个心脏,几近蹦碎了这幅壳子。我想着那个女生,将平时的他和她身边的他放在一起,将他对我的厌恶和他对她的温柔放在一起,只觉得疑惑,然而那时的我哪看得出来她的那份坚定,快乐得坚定,愤怒得坚定,来去得坚定。

      之后的记忆里黑夜连着黑夜,一个夜的接吻连着一个夜的接吻,看不到他们,他们就躲进了我的幻想里。咔嚓,有如第一次听到这声音般清脆,没有油纸,没有俏皮话,我朝窗户看了一眼,鬼使神差地起身套上衣服,想着那天他背着阳光的脸,下楼了。

      我捕捉到他的背影,朝他走去,看到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个残余的纸屑,和口香糖融为一体。他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又眯着眼匆匆把头别过去,伸手往身前弹了一下灰。

      “为什么讨厌我?”,我站在烟头对着的位置问。

      “你是谁啊?”

      我感到过去爬上肩膀。

      他扭过头来看我走神,便打算走了,见他要离开,我赶忙抓住他的胳膊,抽到他面前,把嘴唇向他迎去。他伸手朝我的右脸怼了一把,错位了一秒的下唇微微打颤,不等他嫌恶,不等他辱骂,我便勾住他的脖子,死命接近那张嘴,摁在脸上的手一点一点碾碎着羞耻,另一只胳膊抵着胸脯,我感觉到自己的变形,狰狞,肉在相互挤压,肢体里搓出来一层层皮,烟从他指缝里掉下来,砸在锁骨上、胸上、地上,我停下来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看着他的双手从脸上缓缓滑下来,我低下了头。

      “你从所有能解释自己的行为中逃离,什么都可以是你,除了自己,无聊得让我恶心。”

      他用手捧起我的脸,轻声说道,我看着他,无力感到一丝错愕与悔意,却因他眼中的怜悯落泪了,在闭眼时,感受到嘴角一枚冰冷的吻。

      他走了,我捡起来那支灭了的烟屁股抽着属于自己的悲伤。

    离开了那个机构,每当我反观自己的时候,就会想起来那个吻。那天晚上我感到自己背着太阳,原来它不是客体,这也不存在客体,我迎着它,就是把自己躲在白里,如果浑身都被白浸了,我就什么都不是。背着它,让光贴着自己渗出来,于是我起舞,决定着自己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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