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喝农药自杀了」,这句话很像短篇小说的开场句。然后,因为生活并不是小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所以我就拖到了现在,她入土两三个月后。
原则上我应该开始表达我的感伤,可是这感伤显得有点荒唐,因为她不是临时起意——就像我用奶茶调节情绪一样——带一瓶农药回来调节生活的,那瓶农药早早被藏起。那天她未曾出门,如往常一般,在午睡的时间进了房间,而后我父母听见巨大的呻吟和干呕声,冲进去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显然,假设你对亲朋要自杀这件事毫无觉知,那么你事后是没有资格极尽描摹你们二人感情之深刻的,这点应该没错。
也不能说毫无觉知吧,最大的原因怕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属于老年人的。当然,相对中年人而言,世界不是属于青少年人的;相对中年男人而言,世界也不属于中年女人;但无论如何对比,世界都和老年人无关。我奶奶的晚年非常不体面(以我对她的理解,这绝对是她最害怕的评价),她把旧亲旧友疏远得罪得差不多,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中读过,醒来的时间不是翻旧账与家人争吵便是指着身体的「小小病症」大呼小叫……这便是我对她最后的印象。
所以她自杀并不是毫无征兆,她只是活得困难了。她年轻时实在太张扬,例如我听说过且颇为不齿的,因为口角就去烧他人家的田地,把未成年的继子赶出家门。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面对与衰老同来的无力和轻视的。何况这真的不是老年人的世界,人们会原谅小孩的反复无常、吵吵闹闹,可是老人?算了吧。
我父母在她自杀后非常不安,闲聊时反复问我「难到我们不是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吗,她为什么还要自杀?」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其实我没有撒谎,我犹豫时在想的是,或许她需要什么心理学意义上的支持呢?但是,心理学到底能和中国十八线小城市不会说普通话的八十岁老太太有什么事实层面的关系呢,所以我说「是的。」
这个答案让他们放松了一些。当然我是没想到我家里人——或者我所成长的地方,对自杀有这么大的反应。我只能庆幸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聊过这个话题,但我想,这一点,我可能比他们,和我奶奶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我是由她养大的,十岁以前,我人生近二分之一的时间——虽然并不开心。事实上,我从小到大受bullying的性格多少拜其所赐。但我并不恨她,我只是把过去忘得差不多,于是我在她死去时表现得不足我应该那般的情绪。
是的,自从我到了可以忘记过去的时候,我就一直开始忘记。忘记也让我成为了一个jerk. 直到她在老家下土,我才开始慢慢回忆起很多事。我记得她还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几年,喜欢把头发染黑,问我她是否年轻。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呆在房间里,也任由头发白了起来。她死了后,她的一生重新成为一个谜,而我只知道谜面了。
老家的葬礼仪式很是复杂,连我爸都做得生涩。高贵的本土上海人显然不会去呼吁保护十八线小城市下属村的文化。仙安村已经是死村,活跃的多是老人和死人,我可能还要回到这里葬我的父母,但我不可能再死在这里了。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我不会对老家有任何怀念,但其实不是。在上海越久,我就越觉得自己是农村人。但我不属于农村,因为我是gay, 当然我也不是——I mean, 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尼泊尔gay, 但你却不能相信它和中国十八线小县城下属村有什么关系。当然,哪怕我不是gay, 老家也不欢迎我,我还是得走,走到下一个不欢迎我的地方去。
我奶奶自杀了,无处可去的人总是要自杀的。过了明天我便又多活一整年了,我最近开始频繁的用「老了」这个词,而当我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时候。但我觉得我和我的同龄人都在早衰,有追求才能说「早熟」,大家没有盼头也没有希望,只能早衰了。
感动中国百万男同性恋的圣·顶针·竹阁下曾说过,趁年轻时要去看更广阔的风景,心胸才能辽阔(大意)。我年轻时没有旅游过,因为家里没钱,怕是永远失去了心胸辽阔的机会。年轻时我以为大学足够大,没想到它让我迅速绝望,后来我以为我可以投奔死亡,一拖拖到再不能轻易地说自杀的状态。
昨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外婆也出了意外,而我来不及赶回去。事实上我也没见我奶奶最后一面,我回来时她已经永久昏迷,只等死亡了。许多噩梦的主题就是失去和错过,我希望我的人生也只是这样一场噩梦——但它不是。
我到底还能怎么样呢,只能继续用我堵塞的鼻腔呼吸,在这雾霾笼城之际,看着街边的路灯。那么,这也可以算是从一个月亮走到另一个月亮吗?月亮又可以算得上大吗?我的脊椎已经变形了,总有一天,它会弯曲到一个死了也不给人留遗憾的年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