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阳门地铁站A口出来,中石化大楼的气派就逼人而来。每天早上8点到就9点,成批的上班族会从这个口鱼贯而出,在简陋的早点摊之间匆匆闪过,消失在高楼大厦之间。下班时的晚景亦复如是。
乞讨和卖艺,是这条地铁口日常所见。和北京各大医院、高校商圈等门口的乞讨者不同,这里的乞讨者,多是一艺傍身,技虽不精,多少也有些尊严。对这片写字楼里,普遍受过高等教育,也经历了职场和人性浸淫的年轻白领来说,这比单纯展现残肢和悲惨故事,更能触发一点残存的柔软吧。
朝外大街地下通道,是几个老年卖艺者的据点。一位吹葫芦丝的老大爷,和另一位吹萨克斯的盲人大叔,几乎每早都在。前者衣着整洁,气色红润,人也呈现着京城老大爷的神闲气定,有时是葫芦丝,有时也是别的乐器,曲子少有重样。我猜想,他大概只是将晨练和爱好换个捧场的小钱。但那位盲人大叔,则更像食不果腹的流浪汉,油腻的头发与发黑的棉服,从未更换,曲子也只有上个世纪90年代那部《渴望》的主题曲一支。萨克斯的琴盒,零零散散地躺着几张零钱。我从没见过他低头收拾,或者与驻足者寒暄,仿佛一个伤感的机器人。
我经常会想,盲人、流浪汉,五六十岁的年纪,怎会吹奏萨克斯这样的乐器?在他年轻时,若不是好的条件和品位,怎会学了这门洋乐器?有时候故事会在我的脑海中构想,或许他当年是家道败落的知青,而后又因不幸坏掉了眼睛,辗转半生,只剩下这管掉了黄漆的萨克斯,和一曲《悠悠岁月》,还留下一点当年的气息罢。
卖艺群体的扛把子,是一对山西的老夫妻,约50多岁的模样。冬日里穿着北方乡村常见的夹袄,一把大水壶、一只小音箱,一个拉弦子一个和唱调门极吵的小调。有时下班路过,那种刺耳的冲击力,会让我在华灯初上的北京街头,瞬间回到少小时,经历农家红白喜事的回忆里。比起地下通道里那两个沉默的卖艺老人,这对老两口极有活儿气,时常看见老头子对老婆子白眼呵斥几句,老婆子虽然矮胖且腿脚不利,但却倔强得回怼、争执,并不落人后。
那日,我在晚6点的高峰路过,看见老婆子从绿化带里,一边侧着身子挪出来,一边笨拙地扎着腰带,原来是小解去了。那绿化带是中石化门前的,并不高也不密,那时的夜色也还不浓,我只觉得一阵尴尬。可见她的脸上并无一丝异样,淡定自若,似乎隐匿于他人的目光之外,慢慢吞吞地系着腰带,径自挪回去,接着又升高调门唱起来。突然明白,这中石化大楼里的几十个厕所,有哪一个是给她开放的呢?人流如织的朝阳门,除了投进她铁筒的几枚硬币,跟她毫无牵扯。比起她老家的房舍,耕种的田地,这眼前的人与物,都和她无甚情分,又惧那目光做什么。反而是我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在绿化带里小解,不会直接摆个铁桶坐地卖唱,却会为老板一句话而焦灼不眠,当个键盘侠也只敢匿名,兀自端着“精英”的幻想,自以为是城市的主人,其实连回乡的田舍都没有了。
也不是所有卖艺者都无情怀。朝阳门地下通道首屈一指的卖艺者,是一位叫逄鹊的艺人。当然,他也是有故事的:尿毒症患者,卖艺自救。每每他来驻唱,我总会驻足聆听许久,害得好几次打卡迟到。他的声音苍凉,气息稳重,饱含蹉跎人生的情感,无论是唱姜育恒的《再回首》,还是唱汪峰,那种苍凉而悠长的音色,在地下通道里回旋,叠加,让我泪目。许久下去,我竟然经常期盼他的出现,给我平庸乏味的格子间生活,带来些未泯的情绪。但他并不平易近人,也许是疾病的侵害,他的脸色晦暗,神色也很肃穆而疲累,我很少近处驻足,似乎过分的打量,是对他的一种侵犯。曾有一次,我举起手机拍摄他的录像,被他厉声制止,我竟然满怀愧疚,灰溜溜地逃开,从此更不会走近去听。比起另一个常常出现在地下通道的卖唱小伙,急急地把成名成腕的荷尔蒙吼在五音不全的歌里,他不急迫,也不讨好。对于一个生命力愈加萎靡的病人,“西单女孩”或者“旭日阳刚”的奇迹,都不能消耗他残存的生命热情了。卖艺是求生,但音乐是他的宽慰。那种苍凉,是他的过去,那份悠长,亦是他的祈求。
时至五点,朝阳门又将迎来一轮下班的人流。卖艺的弦子、吉他、歌声和硬币投入铁桶中的脆响,都将掉在人潮里,挟卷而去。理性上讲,他们只是将一点单薄的技能,迅速变现为铁桶里的捧场钱。当然,不免用一些外在的褴褛和悲情的际遇,放大听者的情感,提高这种变现的数额。但他们有着另一种生活的勇气,不仅仅是在繁华世界里求温饱,求生存的勇气,更是与这个城市亦敌亦友的从容。从财富的分化和固着的阶层里,他们是城市卑微的敌人,但在对城市“文明”和等级的漠视与坦然放歌的自若里,他们呈现的,何尝不是一种“放飞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