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又美又冷酷,那里的汉子呀,一半是猛男,一半是文青。--- 成吉思汗
01
天下
无数的草裸露在巨大的天空下,毫无反抗地抖动着,根本不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来。有一块小黑斑在远处的绿色中依稀可见,也好像在动。
这是一处并不算辽阔的森林草原,在布儿罕山脚下的斡难河边。几个古老部落的祖先很早就迁到这里生活,在遥远的公元8世纪。
黑色骏马上坐着一个左右耳旁都挂着环形辫子的男人,修长的单眼皮眼睛点缀在他辽阔的脸上。前额上方还盖着一条白色的东西,那是羊皮暖帽的边沿,一小排短簇簇的刘海从里面冒出来。他时不时地笑着,挠着下巴,胡子下方是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孩,被紧紧裹在怀里。
一双翘尖尖的铜色小靴刚踏到青青小草上,就传来一大一小追逐的嘻嘻呵呵。
灵顽跃动的小身体渐渐地停歇下来,就被一只强健的臂膀抱起拢到胸口。还有一只臂膀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远方。
“ 长大了,和阿布一起去打天下。”
“ 阿布,天下有多大?”
“ 你的马儿能跑多远,天下就有多大。”
这已是公元12世纪的一天。
02
祖先
看不到头的草原上,马儿奔跑了一代又一代,不知疲倦。你驼着祖先从哪里来,又将把我们带往何方?
乞颜部落的每一个白天都是那么明亮,蓝喷喷的天空下,浮着软扑扑的云朵,打滚在粉嘟嘟的小野花上,逗着咩咩学步的小山羊。
可我好像更在意它的晚上,四周的黑暗后面躲着远方,抬起头看着冰冷的月亮,投下朦胧的银光,让我感觉它是不是见过很多的苍凉。风好像永远不会离开一样,迂回在我的耳旁。
依偎在篝火边,眯眼望着额吉红通通的脸庞,她知不知道自己反复讲着的故事,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乡。
“ 你从哪里来?怎么和阿布长得很像,又不太一样?”
“ 我从草原的西边来,看看你们现在生活的模样。”
“ 你是匈奴人吗?”
“ 你知道我?”
“ 你们后来去哪里了,额吉说你们去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再也不会出现。”
“ 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 在哪里?”
“ 在牛羊的欢笑里,在马儿的眼泪里。 ”
“ 可是你们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 我们死了,却留下了一个永远不会被忘记的王朝。”
“ 什么是王朝?”
“ 王朝,就是草原上人们的希望。”
“ 额吉说,草原上已经很久没有强大的王朝了。”
“ 会有的,就像鲜卑、柔然、突厥,还有匈奴一样。”
“ 它们是什么,都是祖先的王朝吗?”
“ 不,它们都是长生天的王朝。”
“ 生活在那些王朝的人,就是我的祖先,对吗?”
“ 很多很多年前,你的祖先生活在一个比这里还要美丽的大草原上,后来有人离开了,去往西边很遥远的地方。很多很多年后,有一群西边来的陌生人找到了那片草原,他们对那里的人说,那也是他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于是,又过了很多很多年,那些人最终一起生活在草原上,再也分不清你我。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曾经生活在一样的王朝。”
“ 我知道,那个草原的名字是:呼伦贝尔。”
“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经历的很多很多,是什么吗?”
“ 是额尔古纳河边,一起放牧的快乐时光。”
“ 不,是无穷无尽的征伐下,数不清的悲伤。”
梦醒了。
我好像听到长生天在叫我的名字:孛儿只斤·铁木真。
我也记住了两个字:王朝。
那一年,我九岁。公元1170年。
03
部落
阿布死了。
是被塔塔儿部落的人毒死的。
我的天塌了。
从弘吉剌部落飞奔回家的路上,马儿发了疯一样,不肯停歇。明明我的脑海里还浮现着弘吉剌·孛儿帖嬉笑俊俏的身影,可我的心却真切地像被火包裹着一样,分不清疼痛和麻木了。
我知道我会看到额吉被泪水淹没的眼睛,从此我的生活再也不一样了。
阿布带我去弘吉剌部落订亲,他先行返家的路上,遇到了塔塔儿部落的人。很久以前,我的四世祖合不勒可汗在位的时候,有一次,塔塔儿的巫师被请来给族人看病,但是族人最后死了,巫师也被我们乞颜部落的人杀了。
在额吉的嘴里,塔塔儿人天生喜欢到处挑衅。巫师死后,两个部落更是结下了再也解不开的仇怨。一有机会,就要彼此进攻和抢掠。
后来又过了很久,我的曾祖和伯祖先后被暗算,被塔塔儿人送给了东边的金人,活活被钉死在木驴上。
直到我的阿布,也最终丧命于他们的报复之下。
两个部落都不再愿意去记得四百多年前,和其它很多的部落一起,他们的先民共同来到了布儿罕山脚下,延续着一个古老的结盟:蒙兀室韦。
已经忘了的,又何止是我们两个部落。
04
仇恨
很多族人都渐渐地离开了额吉和我,投奔了另一个有权势的贵族,泰赤乌部落。只有一些对阿布念旧恩的人留了下来,守护着这个首领留下的几个孩子和妇人。
泰赤乌部落和乞颜部落共有着一个非常久远的老祖母阿兰豁阿,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也没有善待我们。
我好像感受不到这一点,这些小仇小怨还没走到我的心里,就会被那个最大的仇恨给挤出来。
每一天的日子里,我不会记得那个仇恨,它早已和我的骨血融合,不再需要去记了。我去森林摘野果,去草丛狩猎,还有在我最喜欢的草原上打滚。
十五岁那年,泰赤乌人还是把我给抓走了。
然而,在他们还没有决心杀掉我之前,我就跑掉了。是一个好心的牧人和他的儿子们,没有告发躲在河里的我。我记住了一个儿子的名字:赤老温。
“ 你快点走吧,我不会告诉他们的。这是给你路上吃的奶酪。”
这句话把一种陌生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心里:生死情谊。它和仇恨一样顽强,它们就像阴阳八卦一样,纠缠在一起陪伴着我。
我的身边开始不断出现像赤老温那样愿意帮助我的人。他们的理由都很相似:长生天喜欢捉弄的人,就是和长生天走得最近的那个人。
长生天,就是草原牧人心中唯一的神。
时间走到了公元1180年。
此时,我的心里没有想着长生天,倒是越来越惦念另一个名字:弘吉剌·孛儿帖。
她比自己大一岁,今年应该十九了吧。
我带着可能是长生天赏赐给我的那些兄弟,去碰一碰运气。
她的父亲也像被长生天收买了一样,没有介意孛儿只斤氏如今的衰败,遵从着当年和阿布的约定,终于把女儿嫁给了我。
我成亲了。
可是,长生天还是没有放弃折腾我。
孛儿贴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让我感觉马奶子的甘甜在毡帐的日子里蔓延开来。
她被人掠走了。让我心痛的是,在慌乱的奔逃中,我顾上了额吉却无力顾及她。
夜袭我们的是一个叫做蔑儿乞的部落。
我要想办法救出我的孛儿贴。
我没有办法不报复蔑儿乞人,布儿罕山脚下有数不清的部落,交织的恩怨连牛羊都可以分得清了。我的世祖,我的曾祖和我的阿布都被它吞没。
我想起了九岁时,那个梦中的匈奴人告诉我:
“ 只有王朝,才是草原上人们的希望。”
05
初觉
毡帐四周罩着的厚厚羊毛毡不停地呼呼凸起,又迅速回落。隔着毡顶,都能听到上面绑缀的巾带被肆意追赶。草原的风总是这样随意偷袭着牧人,却从不招致仇恨。
掀开毡门,比山脉还要巨大的乌云都快要撞到头顶,天空跟消失了一样,但脚边木桩上的纹壑却有点不同样,看在眼里分外柔和,被乌云里透出的纯净的淡黄色的光照拂着。
每当草原的天气突变时,我才最能感受到长生天的存在。如果一个神从来都不愤怒,人们内心深处还会真得相信它就在那里吗?
篾儿乞。我踏上了人生中第一次征伐。
札答阑部首领札木合和克烈部首领脱里汗的毡帐里,穿梭着我不知疲倦的身影,在过去的九个月中。
札木合是我很要好的安达,他的部落和乞颜部有着很深的渊源。我的十世祖曾经娶了一个女人,收留了那个女人带来的一个孩子。后来这个孩子成长在乞颜部,就是札木合的先祖。
阿布死后,乞颜部的很多属民都去投靠了札木合。
而克烈部是漠北草原上一支强大的部落,他们的先民是突厥人。东边的女真人年复一年不断进犯我们的草原,很多的小部落都逐渐西迁,被克烈部大量地吸收。
我的世祖们和阿布都曾帮助脱里汗的家族赢得克烈部的内斗而夺得统治权,这些给予了两个部落延续了数代的“兄弟联盟”。
我投靠脱里汗,认他做了义父。札木合也像他的儿子一样。我们曾经一起早早地起来,偷偷拿父汗最心爱的银杯喝酒。
九个月后,孛儿贴能被我从篾儿乞部救出来,依靠的就是义父和安答的帮助。
此刻,集结的三万多大军正从篾儿乞远方的黑暗里接连不断地轰隆隆冒出来。
一个又一个毡帐被来回穿梭的骑兵接连割划,羊毛毡上点燃的一小撮火沿着帐子四周很快就能呼啸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火团。男女老少夺步而逃,他们怀里紧抱的奶酪和皮毛在烟雾中迟早都被随意地一抢而尽。牛羊看到拉开的栅栏口,全都嗷叫着顶着脑袋往外挤,跟着陌生牧马人的鞭子跑向远方,那里有新的主人在翘首以待。
“ 是乞颜部的人,我看到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坐在马上,就是铁木真!”
篾儿乞人被我狠狠地教训了一次。
公元1181年。
我满眼所见都是进攻的力量,我隐隐感到这种力量就是来自王朝的召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