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染尘出了厅门,恰巧撞着了左边走来的老管家。老管家身形瘦小,长着皱巴巴树皮般的尖脸,上面嵌一双深邃鹰目,以至于老爷子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还显得精神矍铄。
老管家退后一步,稍稍拉开了距离,躬身请礼道。“染尘小主,天家姑娘有事求见。小主有言在先,老奴不敢擅作主张放她进来。”
叶染尘心想,我闭门谢客已有半年,今日出行全凭个人喜好决定,旁人并不知晓,天上雪怎的得知消息?但总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不见为妙。当下对老管家说道。“染尘不想见朋友,劳请老管家帮我打发了。”
“嘻嘻,叶染尘,本小姐是那么好打发的么。”老管家未来得及回答,小姑娘的声音便入了耳,音色纯净极具穿透力,像是空谷中的百灵鸟歌唱。
她到底是自作主张进来了,便也符合她的公主性子。知是避无可避,廊下叶染尘停住转身离开的步子,抬眼打量对面门楼屋檐,天上雪就在那里,悬空小腿一荡一荡的坐在青瓦上,笑意盈盈。
多日不见,她似乎又长的好看了些,琼鼻小嘴,眼含星辰浩瀚,俏面生花,着一身淡粉色绸衣,黑发如瀑披散在肩上,手腕处挂一串古铜色的铃铛绕着虎口一圈,随着她撩动耳边发丝叮铃作响。
这半年来,天上雪三个字是如蛆附骨,教人欲罢不能,现在她活蹦乱跳映入眼帘,叶染尘一时之间竟话哽在喉无法言说,如同有千句话要同时蹦出来一样,止不住眼眶发热,双颊染红,痴痴的一笑在脸上一闪而逝,轻易不让人看出来。
“你怎的来了?”叶染尘快步下了长廊石阶,走到庭院中来,离得近些好听她说话,生怕她大声说话坏了嗓子。老管家看小主心生欢喜,招呼也不打便自个儿退了去,而厅内的叶浮行也不知何时走开了。
天上雪娇小的身影一纵轻飘飘跳了下来,围着叶染尘打转,忽而定立在跟前口吐芬芳道。“外边的人传得是叶染尘半身不遂命危在旦夕,我瞧你除了面无血色似是大病初愈外,身子骨倒还算是硬朗。”
叶染尘自嘲道。“树敌太多朋友太少,皆是盼不得小子好命,擦伤破皮经过外人一传十十传百,说是朝不保夕也无可厚非。”
“既然身无大碍,为何半年足不出户。你不出来便也算了,还特地教叶管家说些‘叶染尘身体不适,近来未能与亲友相叙,有冒犯得罪之处,多请原谅’的话来搪塞来访之人?”天上雪斥责道。
“头一个月,我每日来两次,以礼求见,连叶家大门都进不来。第二个月,是打着拜访叶伯母的名号进了门,却也只能是坐在偏厅跟伯母喝茶聊天,伯母口风紧实,便也听不到关于你的消息。”
“再后来,我更是想着偷偷溜进来找你,只是叶管家人精得很,每次都被逮了个着,弄得我是灰头土脸。虽说人心险恶难以揣测,外头想取你性命的恶徒不在少数,难不成……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也会害你么?”天上雪小脸泫然欲泣,满腹委屈带着怨气吐露了出来。
叶染尘听得愣了,诧异不已。当时一身内力尽失,自觉脸上黯然无光,生怕天下人白眼相待,索性把自己关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成想自己失意时候的任性决定,竟让天上雪吃了不少苦头。顿时心生歉意愧疚说道。“叶染尘为人自私,行事鲁莽未能顾及旁人感受,令小公主遭受委屈,实该千刀万剐,请小公主责罚。”
“若是我能舍得打你骂你,那便不至于终日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了。”
“劳烦小公主挂心,染尘实在死有余辜。还望姑娘大人大量,饶了小子一回。”
“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本姑娘暂且饶你一回啦,日后可不许轻易再犯。”天上雪道,一颦一笑无不透露俏皮可爱,叶染尘看得痴了,若不是怕失礼于她,真想拥抱天上雪入怀,心想,她是真心实意的对我好,往后定不能辜负她一番心意,好生照顾她才是。
天上雪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小公主,当还是孩童时一言不合就说‘那个谁,我爹是天朝夕,胆敢欺负我就让爹爹砍你的头’,花树境一众无法无天的毛童生怕得罪她,便也避而远之,不敢亲近,唯独叶染尘是个例外。
叶染尘幼年患了场大病,险些夭折,归根老爷子独自带他出了趟远门,这一去长达数月,不知是寻求了哪位高人相救,才捡回一条小命,更自此之后心性大变。天上雪任性娇蛮,叶染尘偏生不怕她,常主动去招惹挑事,以致两人关系水火不容见面就大打出手,挠脸抓头无所不用其极,再后来发展到呼朋引伴大街小巷乱窜火拼闹得鸡犬不宁,一跃成为花树境最有名的两个捣蛋鬼。
这一来二去的,莫名其妙打出了感情,稍微懂事后更是不可思议地成了好朋友,惺惺相惜对外取了个‘空闲双鬼’的名号,令街坊邻居啼笑皆非。
牙牙学语相识至今,叶染尘与天上雪青梅竹马相伴,共同经历的大小事务数不胜数,爬危山捕猛禽,涉深水摸鱼蚌,踏春风堆白雪,网夏虫盗秋实,惩恶匪除奸雄,扬忠善匡正义,两人是形影不离。天家乃花树境王家,封王之女,却终日伴在叶染尘身边,让无数才俊艳羡妒忌,若不是自身实力强悍,叶染尘早被暗地里揍得体无完肤了。
“小公主大驾光临,可是找家里人有事么?”两人就近在石桌上坐下,叶染尘问道。
“自是找你来了。”
“恰巧今日来?”
“当然不是。”天上雪脱口而出,又快地否认摇了摇头,旋即别过脸羞笑着说道。“归根爷爷前些天托人稍了口信,说是你近十天内会出来走动,我便天天过来守……小瞧一会,看看能否巧合碰上。”
叶染尘暗自偷笑,知她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也不拆穿,心中欢喜平增了几分。转念又想,老爷子料事如神,‘星眼’大名当之不愧,只是告知天上雪用意何为?莫不是……莫不是赞成我和天上雪结成一对,欲要点这鸳鸯谱不成?
念头一旦在脑海生成,便挥不去赶不跑,叶染尘的心‘砰砰’乱跳,喜色含羞外露面上,竟闹了红脸。天上雪看在眼里,好生奇怪问道。“你一个人在傻笑些什么?”
“啊?”叶染尘愣神了,没听清天上雪说些什么话,支吾其词道。“想起些无聊可笑的陈年趣事,稚童时候甚是滑稽。”
“唉,倒是小时候欢快,无忧无虑,哪像现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天上雪目光落在远处,双手前伸放在石桌上,两个食指把玩着衣袖带子点头附和说道。
叶染尘不明她话中意思,只是征征看着她。天上雪又讲道。“花树境威名在外,想必也没人敢大张旗鼓打过来。以你的身份,在境内纵情歌乐游戏花丛,当一个纨绔少爷安享一世荣华富贵不也是一种过生活的法子,何必把自己置身险境。”
叶染尘听了不由苦笑,对老爷子的神机妙算又多一分钦佩,不仅算准了自己会出门,甚至连说客都找好了,真不知道他还告知了什么人。
“我想过。”叶染尘眼神灼灼回应道。“曾自负凭借一把铁剑,天底间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但是红主老前辈的一招一式,却让我心生绝望无力抵抗。一剑西来,如阿鼻地狱鬼魅遍布,铁索缠身无法动弹任人宰割,岩浆滚烫寒冰刺骨带来的不仅仅是肉体伤害,更能摧残人的精神。那一刻,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陡然发觉叶染尘无知小子坐井观天,实属愚昧托大。”
“你知道便好,现如今你内力全失,当好生休养才是。”天上雪道。
叶染尘摇头否决。“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进可杀敌扬名血染疆场,退能戍守万家灯火通明,却决不敢当偷生怕死鼠辈。”
“贪生怕死总比躺在木棺里面要强。”天上雪心眼儿直,心里怎的想嘴里便怎的说,两人的关系也犯不着说些无用的安慰话。
叶染尘苦笑,心知天上雪说的不无道理,顿时声软无力反驳道。“不能盼着点我好么?”
“你放心,以后本小姐护着你,别人砍你一刀我还刺他两剑,你要死了也不打紧,我灭他满门帮你报仇雪恨。”天上雪笑嘻嘻说道。
“多谢。”叶染尘笑答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空想鬼’撑腰,哪路牛鬼蛇神敢来打‘闲死鬼’的主意?这下我去得也安心了。”
“唉,说的这么煽情,我都脸红了。”天上雪叹了口气,柔声细语道。“虽然我整天叫你去死去死,这会儿你真要去送死反而有点舍不得。你可别真被人取了性命才好。”
“吾辈立世,卓然非凡,一剑纵横九州大地。放声歌,酒当喝,肆意江湖谁奈我何?刀断头,剑斩腰,战鼓铿锵血流成河。”叶染尘面朝大门边走边唱,勇士末路,悲壮激昂,想到最糟最坏的结果无非一死,却不累及亲属不损伤叶家威名,数月来积聚的阴霾一扫而光。
天上雪见他出行,跟在身后一路上有说有笑上了花街。花街喧嚣,客栈里人满为患,店家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团,小二客客气气招呼来客,忙前忙后累得满头是汗,门外卖水果的小贩嘴上吆喝不停,路边杂耍表演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卖糖人儿的张老头摊前聚了一群六七岁孩童,传来拍掌叫好的声音,古画名玉刀剑利器花街上应有尽有。
对比往日花街事物虽不新颖,天上雪却仍感兴趣得紧,一会瞧瞧镯子链子一会看看古董字画,心里好生欢喜,但见得叶染尘目光涣散只顾走路,便也收了心神,走在他右侧默不作声。两人各怀心事并肩穿过长街,又行了约么二里路,这才抵至花树境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