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云南是折叠的。我起初不信,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才明白这话不假。
故乡的地貌是极有趣的。你早晨在雪山脚下呵出白气,午间便能在雨林里剥开一颗多汁的芒果,傍晚时,梯田的水光又晃得人睁不开眼。这般的层叠,不是杂乱无章的堆砌,而是造化用亿万年光阴,精心排布的一册画谱。
雪总是先说话的。玉龙十三峰,终年裹着素袍,俨然是位寡言的长者。山脚下的彝人却不理会这份肃穆,火把节一到,他们硬是用跳动的火焰,在雪白的背景上烫出几个洞来。我见过一个老彝人,他的皱纹里夹着雪山的影子,手里却攥着一把烧得正旺的松明。
往下走,便到了坝子上。这里的青草长得极有分寸,既不过膝,也不贴地,刚好能藏住几只蚂蚱。藏族牧人的黑帐篷像棋子般散落着,炊烟升到半空,就被风揉碎了。去年我遇见个放羊的姑娘,她辫梢上结着绿松石,眼睛比纳帕海的湖水还清亮。她告诉我,草原上的路看起来是直的,其实都绕着圈——和羊群的蹄印一样。
再往南去,空气忽然稠了起来。雨林的叶片肥得能榨出油,藤蔓纠缠如巨蟒。傣家竹楼悬在树上,像一个个精巧的鸟笼。我曾见一位波涛(傣语:爷爷)坐在竹楼里织锦,他的手指在经纬间穿梭,把孔雀的羽毛、大象的轮廓都编了进去。楼下传来象脚鼓的声音,惊飞了一树白鹇。
最奇的是梯田。哈尼人把整座山雕成了螺纹,水光潋滟时,宛如天神失手打碎的镜子。我见过一个背水的阿婆,她的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水桶却稳稳当当。她说这些田埂是祖先的脊梁变的,所以永远不会垮。
傍晚时分,古城的青石板开始反光。四方街上的银匠敲打着茶马古道的记忆,纳西古乐从雕花门楼里飘出来,在玉河的水面上打了个旋儿,不见了。
如今我常在异乡的夜里醒来,恍惚间总觉得手心里攥着点什么——有时是雪山的风,有时是雨林的露,更多时候,不过是旅馆窗帘的一角。这才明白,所谓故乡,原是一层层摞在血肉里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