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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车子开到了离海岸线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我们在加油站停了一会，迈克去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等我们来到海边的时候，黄昏的夕阳正好把它金色的余晖洒在海平面上，海风掀起了我的发梢和衣角，天气没有我们预料的那么寒冷。

迈克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我：“庆祝一下，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去伦敦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拿起啤酒跟他碰了一下：“没想到真的要离开这里了，感觉挺不真实的。我们全家人刚搬来英国时候，我才两岁，我连英语都不会说。我姐姐天天笑话我，她好像每天都很开心，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我就像她身后的小跟屁虫，我怕她不在的时候会有人欺负我。”

“都过去了，”迈克揉了揉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推进他的怀里：“我们马上要上大学了，娜塔莎会很羡慕你。不过，我最近很久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她还在那家超市里做收银员，不过她最近心情挺不好的，跟那个爱丁堡来的家伙分手了，天天在电话里跟朋友数落这个男人。吵死了，我真的想快点搬走。”

“很快了，我在伦敦的朋友已经帮我们找好房子了，再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搬过去，不用等到开学。”

“太好了。”我笑了一下：“对了，今晚夏洛特的生日派对你去吗？”

“去啊，你呢？”

“我不想去，夏洛特是娜塔莎的马屁精，我跟她没有共同话题。”

“是吗？我记得刚上中学的时候，夏洛特是我们学校的万人迷，你知不知道我们当时打赌谁会先追到她……”

我瞟了迈克一眼，他马上识趣地说：“当然了，我那个时候就觉得，你才是学校里最特别的姑娘。”

警报解除。

那个夏天我觉得很漫长，没有打算上大学的朋友都在镇上陆续找到了工作。我每天在店里帮妈妈整理货架，她总是舍不得把那些过期的食品扔掉，虽然卖不出去了，但是我们可以留着自己吃。她总是提醒我们勤俭节约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作为移民家庭的孩子，我和姐姐早就学会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遇到不喜欢的人，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中文嘲讽他们，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眼看快要到开学的时候了，迈克好几天都没有来找我，我给他打过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于是我来到他家，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我差点没认出他来，胡子拉碴，头发乱七八糟。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

“我在工厂找了份工作，最近一直上夜班，白天都在补觉。”他边说边走进厨房：“你喝什么？我们家好像只有苏打水。”

“我不渴，你为什么去工厂上班？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到伦敦去？”

迈克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眼睛低垂：“我正准备告诉你，我不打算去伦敦了。”

“为什么？”

“你……最近没跟娜塔莎聊过天？”

“没有，她每天都早出晚归，我没跟她说话。怎么了？这事跟我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怀孕了。”迈克把脸埋在手心里：“孩子是我的。”

“什么时候的事？”我几乎尖叫起来。

“就是那次夏洛特的生日派对……娜塔莎喝多了……跟我说她分手的事，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雪莉，你听我说，我不知道……”

我一路疯跑回家，冲进娜塔莎的房间，她正在讲电话：“她回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

我把她推倒在床上，跳上去跨坐在她肚子上，撕扯着她的头发，她举起双手护住她的脸，我不停地朝她挥舞着巴掌：“你这个贱人，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你把迈克也毁了。”

“快停下！”妈妈突然进来：“她是个孕妇，这么打下去要出事儿的！”

“连你都知道了？”我瞪着眼睛看着妈妈：“就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二

夜晚的凉意在晚风中格外清晰，我坐在迈克家的小院子里，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单独见面。他点燃了一支烟，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你真的打算放弃上大学？为了一个不爱你的女人在工厂里刷一辈子的油漆？”

迈克吐了一口烟：“我不是为了娜塔莎留下来的，我是为了安东尼，准确地说，是为了我自己。”

“名字都取好了？看来真的是下定决心了。”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我的母亲去世以后，我常常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现在不一样了，我又有亲人了，虽然不是和我爱的人一起生的，但是我总感觉上帝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迈克的眼睛，心里涌上万千愁绪。我们在搬到英国以后，爸爸没多久就病逝了，妈妈肩负起了家里所有的重担。娜塔莎每天在学校和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玩耍，我每天放学以后都要帮妈妈做家务，还要去店里帮忙，小小的我经常站在凳子上清理货架上过期的商品。有一次，娜塔莎趁妈妈不在去偷收银机里的零钱，被我发现了，我要去告诉妈妈，她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那个时候我比她矮一截，她一巴掌就把我打翻在地，我嘤嘤地哭了，迈克发现以后给我拿了冰袋敷脸，他是我童年时代唯一的朋友，也是我暗下决心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很感谢你和你的家人，你的妈妈对我视如己出。娜塔莎发现她怀孕的时候，第一个担心的就是你。”

我苦笑了一下。

“后来我们告诉了你妈妈，她知道你的脾气，她说她会找个机会帮我们向你解释，可是那天你突然来找我，我知道我瞒不住了。”

“这真是个馊主意——瞒着我直到孩子已成定局——其实你们早点告诉我，我未必会反对。你们这样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对不起，我们确实做得不对。”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抽完了手中的烟，他问我：“什么时候去伦敦？”

“明天上午就走。”

“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妈妈会送我去火车站。”

三

伦敦形色匆忙的人群、灯红酒绿的街道、丰富繁杂的活动遮掩了我对家乡的回忆，我在学校交了很多新的朋友，她们教我化妆，教我搭配各种漂亮的衣服，我甚至还学了几个小菜。

圣诞节快到了，我打电话让妈妈来伦敦跟我一起过节：“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跨年烟火，妈妈，伦敦真的很好，不像那里死气沉沉的。”

“哎呀，我哪有时间啊，再说你姐姐身子越来越重了，家里好多事情忙不完。”

“那复活节呢？春天来伦敦也可以啊，我们去看郁金香。”

“春天娜塔莎就要生了，我更没时间去。”

挂断了电话，我心中很是不悦，我开始想象娜塔莎难产而死，或者孩子生下来就夭折，又立刻被这些可怕的念头吓了一跳。

安东尼在三月的一个清晨呱呱坠地，妈妈给我发来了照片，皱巴巴的小脸让我看了很是不解：这就是迈克想要的生活？妈妈说：“暑假回来看看吧！”我回复：“我找了暑假的工作，假期的最后一周我还要和朋友去直布罗陀旅行。”

第一学年的课程结束以后，我有几门课差点挂科。第二年我开始用功，几乎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妈妈也不再提让我回家的事了，我却时常催促她到伦敦来，终于她同意了。

那一天，我在学校附近一家很好的餐厅定了位子，下午的课结束以后就直奔火车站。没想到那天下午伦敦突然开始下雪，路过的行人说：“今年的雪下得太早了。”妈妈迟迟没有出现，火车站里越来越冷，我裹紧了大衣，反复祈祷妈妈的火车不要因为下雪而停运。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是娜塔莎。

我还记得那天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我痴痴地凝望着天空，那一天，我彻彻底底地成了孤儿。

四

娜塔莎告诉我，妈妈在我去伦敦后就检查出了脑部肿瘤，过去的一年多她不允许任何人向我透露半个字。我坐在妈妈的房间里，她的床头放着一本没看完的书，向下倒扣着，房间里还有淡淡的樟脑味。我脑子里涌出许多念头：“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回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电话里听出她虚弱的声音？”我有无数个“为什么”，但是最令我困扰的是：“为什么她又瞒着我，就像当初瞒着姐姐怀孕的事情一样，为什么我总是个局外人？”

娜塔莎敲了敲门框：“我给你买了点三明治，家里没有别的吃的了，将就一下吧。”

我默默地接过她递来的盘子，此时我才注意到她浮肿的脸和深深的眼袋，她比我印象中胖了一些，动作也似乎比以前更迟缓。隔壁传来婴儿的哭声，她立即转身走去，我才突然想起来，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安东尼，他躺在娜塔莎的怀里闭着眼睛喝奶，一副贪婪的样子，跟这个世界上别的婴儿没有什么不同。

娜塔莎在我离开以后跟迈克尝试交往过一段时间，却还是以失败告终，他们仍然一起抚养孩子。迈克每天都会来看安东尼，给他讲故事、换尿不湿、洗澡，晚上迈克去上夜班，换娜塔莎带孩子。我从来没有疑过迈克做父亲的能力，只是惊讶于他掌握得如此之快。我常常想不通人生中那些猝不及防的变化有什么意义，可是有些人从来不去想这些，人生怎么变，他们就怎么转向，如同在海上飘着的帆船。

妈妈的葬礼结束后，我回伦敦继续上学，不计其数的人对我说：“我很遗憾你的母亲去世了。”我机械地回复着：“没关系。”“我还好。”“谢谢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把一切难过的表情都隐藏得干干净净，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发觉人生如此漫长。

娜塔莎说想把房子卖了，钱分给我一半，她去买一间更小的房子。我说我不急着用钱，她如果愿意可以把空余的房间租出去，房租我们俩平分，我偶尔回家拿一些旧物，匆匆走过的时候会和安东尼打个招呼：“你好啊，安东尼。”“你好啊，雪莉阿姨！”

毕业以后我在伦敦的一家银行找到了工作，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养了一只叫奇奇的小猫，它是我上一任，也可能是上上任男朋友留下来的，从那以后我就没再交过男朋友。每天下班后奇奇都会走到我脚边蹭来蹭去，我给它准备好吃的，它吃饭的时候我一边摸它的头一边说：“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也挺好的，对不对？”

某天我照常在下班后走进地铁站，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我瞟了一眼那个陌生的号码后接通了电话：“你好。”

“你好，这里是肯特郡警察局，今天在3号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我们在死者的紧急联系人中找到了你的号码。”

“谁死了？”

“两位死者，娜塔莎·崔和迈克尔·沃森。”

我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下午，我站在火车站里，外面下着雪，娜塔莎在电话里告诉我妈妈去世的消息。

“喂，你还在吗？”

“我在，车祸现场有没有一个孩子？叫安东尼？”

“没有。那个孩子没在车里，他现在跟我们在一起。”

五

安东尼靠着一个女警官的肩膀睡着了。他的头发黝黑卷曲，脸蛋圆润饱满，我真的希望他就这么一直睡着，不用醒来面对这个已然面目全非的世界。

“请在这里签字。”一个警员把笔和档案夹递给我：“一个月之内我们会派人回访，如果你不符合监护人的要求，我们会把他送去寄养家庭。”我点点头，疲惫地在同意书上签好字，把沉睡的安东尼放在肩膀上，走出了警察局。

他睡得很香，我猜他一大早被奇奇踩醒了——睡在沙发上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哇，小猫咪，你好漂亮啊！”

“安东尼，早上好啊！”

“雪莉阿姨，这是哪里？我妈妈呢？”

我坐到他身边，把昨晚我在脑海里演练过的话告诉他：“安东尼，我们现在有一个问题，你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姐姐，不在了，你能理解吗？她和你爸爸一起去了天堂。”

“跟托尼一样吗？”

“托尼是谁？”

“是我养的小金鱼。有一天，他变得一动不动，妈妈说它去了天堂。然后我们把它埋在花盆里。”

“对，你的爸爸妈妈，现在跟托尼一样。”

“我们要把他们埋在花盆里吗？那要买一个很大的花盆啊！”

“不是埋在花盆里，”我哭笑不得：“过几天你就能看到了。”

几天后，我们给娜塔莎和迈克举行了葬礼，安东尼全程一言不发，也没有哭。从他得知父母去世到现在，他都没有哭，我有点担心，不哭究竟是不是正常的？我后来上网查了一些资料，甚至问了儿童心理咨询师，得到的答案是：“他可能会难过，但是并不会表达，他也需要一些时间去理解死亡。”

比死亡教育更难的是跟一个三岁多的男孩一起生活。我独来独往惯了，每天晚上就吃点零食或者水果，但是安东尼不能跟着我忍饥挨饿。我的厨艺基本上只有奇奇可以勉强接受。在安东尼一次次挑剔我做出来的晚餐之后，我失去了耐心，扬言要把他送到寄养家庭，安东尼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立刻后悔刚刚口不择言，我抱着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给他盖好被子，他突然对我说：“雪莉阿姨，我想妈妈了。”

“我知道，我也很想我的妈妈。”我轻轻地说。

“你说的是我的外婆吗？妈妈也经常很想她。妈妈说，如果外婆还在的话，她就可以教我说中文了。”

“你想学中文吗？我可以教你呀！”

“好呀！我这里有一本书，是外婆留给我的。”说完他从被子里爬出来，去拿他的小书包，又从包里拿出一本儿童图书给我。

那是一本《宝莲灯》绘本，我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写了一行字：“送给我亲爱的安东尼。”看到妈妈的笔迹我顿时泪如雨下。

安东尼用他的胳膊环抱着我，我也伸出胳膊抱着他，泣不成声：“安东尼，沉香救了他的妈妈，可是我没能救回我的妈妈。”

“别难过，雪莉阿姨，你还有我。”

对啊，安东尼，我还有你。

我想起我去伦敦上学之前的那个夜晚，迈克跟我说，安东尼的到来是上帝给他的另一种选择。如今，安东尼成为了我的另一种选择。我在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安东尼长大了，他告诉我，他要去周游世界，要做所有他喜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