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城末记

                    本城末记.秋

悦子和我说,你已经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了。

我不可否置。

又是秋天。

街道上铺满了落叶,泛黄的、或是仍然青涩的,淡黄、浅绿、灰绿、墨绿,团团簇簇,深浅不一。深秋的风,吹断了最后一丝牵连,它们在空中翻转,摇曳,继而坠落。踩上去吱吱作响,是它们痛苦的呻吟。

我是偏爱秋天的,它没有春夏那般惹眼的绿,也无寒冬那般煞目的白。它只是黄,金黄色的柔光,似母亲手中的毛衣,编制交错,触不可得的安详。

我有收集落叶的习惯。一叶知秋,捡起第一片落叶的时候,秋天伊始。洗净后,写下想说的话,藏在盒子里,可以藏很多年。再打开时,惊喜过后,只剩残留的记忆,伴随若有若无的叹息,回荡。

我是爱过你的。

悦子说,你已经丧失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了。

我沉默。

卡尔维诺写道:“记忆的潮水继续涌流,城市像海绵一样把它干而又膨胀起来。”而整座城市,也镶上了秋的属性,它变得慢了,变得迟暮,但也不至于死亡。就像将手伸入缓缓流水之中,感受得到,却留不住。

暗自惊奇仅一夜便有了这么多落叶,而在白天,却也不见得落了多少。光秃秃的树干,苍劲有力地伫立着,像是悟出了人生大义的智者。或许无论是人还是树,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夜作为分别的时间,只有夜的黑暗,才能吞噬留下的孤独与悲伤。

有诗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一季的凋亡,只是为了下一季的生长。而我想起初中时曾向年老权威的语文老师请教过一个问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句。被火烧尽的草,已经丧失了生命力,无论是春风,还是夏风,秋风,都不会使它们再生长,为什么诗人这样写?”

老教师沉吟半刻,缓缓开口:“春风吹又生的草,必然不会是野火烧不尽的草。一岁一枯荣,也就是如此了罢。大自然是有胸怀的,生命的终极,不可避免的是死亡,也只能是死亡。”

当时未参透,但当下也能通悟半分。好似这落叶,脱离了枝头,它们或是走到了生命尽头,或许又只是被强风吹落。飘落之后,大地是它们新的归宿。它们不能再重回树枝,享受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坠入地表之中,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冰冷的泥土里,静静地等待腐烂。也如世事,繁华乱眼,无论如何挽回补救,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只能在回忆中,慢慢咀嚼。

悦子打来电话说,秋到了。

我沉默,她叹气,“天凉了,多穿衣。”

电话传来忙音,我茫然的挂了电话,急忙翻出那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张枯叶,深深浅浅的脉络,是时间刻下的烙痕。不敢拿起,怕会碎掉。

这是三年前的落叶。上面用深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保存至今,已褪成黑色,但还能依稀辩出字迹。

“悦子,我喜欢你。”

              本城末记·冬

“下雪了,我在想你。”

我是个极其怕冷的人,怕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我有时天真地想过,一年有春秋两季就好了,夏冬两季,特别是冬季,就让它见鬼去吧。可这样想过之后我又很难过,就像所有孩子面对“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你和谁过”这个问题时一样的难受。

没有冬天的话,也就没有了雪。

为什么只有冬天才会下雪?这是小时候困扰我多年的问题。后来姐姐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彼时她还在县城上高中,比我高半个头。她抬头望天,眼睛够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因为,最美的东西,一定同时伴随着你不想要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两全其美的。”

说实话,没听懂。

刚好有一片雪掉到她眼睛里,她抬手去擦,雪融进她温暖的眼眶,变成水,淌了出来。

南方雪似南方人,温软、柔和,一碰即化,似大家闺秀,款款而来,几片鹅毛细雪,轻轻落下,似母亲的抚摸。不似北方,迅猛而苍劲,如猛虎下山,来得快,去也匆匆。这样的雪,反而单调无味了。

南方的冬季,不会有太多的雪。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止。睡前,大地还是旧样,而清晨醒时,惊觉一夜白头。我想这或许就是雪的魅力了吧。

我偏爱冬日的暖阳。这样的日子里,我通常会披上围巾,穿上雪地靴,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确保身上没有一处让寒风有机可乘的空隙之后,才敢出门。

阳光打在身上,身上也暖和起来。这是不同于家里空调带来的暖,而是由外深入到内心的暖。索性坐下来,捧着一杯正冒着热气的奶茶。我还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冬日,也有如今天一样的暖阳。我和她牵着手,毫无目的地乱逛。有时她会突然停下,像孩子一样蹲下来看雪。也不肯松开我的手,我只能没好笑地顺从她蹲下。她说:“你的手很暖,比这杯奶茶还暖。牵着你的手,我就不会冷了。”

看着她羞红的脸,我在心里说,我也是。

坐到夕阳落尽,坐到手中的奶茶没了温度。我发了一条短信,给悦子。

“下雪了,我在想你。”

            本城末记·春

“这棵树,苍劲的树干显示出它的不凡,其中两根微微内凹,拱成一个心形,因此得名相心树。听闻只要将恋人的名字刻上去,便能得到树灵的祝福。一生一世。”

学校围墙边缘,常年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杂草,异常顽强的随风摇动着。每年秋天,学校会请一拨人扛着除草机,浩浩荡荡地扫荡一番,然后整个冬天就剩下疮疤一样的丑陋地皮,光秃秃的。却又每当春光复临的时候,它们又盎盎然然地重新绿起来,蓬勃如初。彼时我从万丈题海中抬起头来,高三狗的日子莫过如此,反反复复。转头看向窗外时,才发觉春已经那么近了。

趁着午休,便偷偷从后门溜出,蹑手蹑脚来到走廊尽头的另一间教室。窗子旁的悦子,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却睡着了。鼻尖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美梦,能让她睡得这么香。我打开窗户想叫她,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悻悻地缩回,落荒而逃。

外面的空气果然好很多,没有教室内那股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紧迫感。今天的天气很好,艳阳高照,也没有云。整片天空像一块洗干净了的蓝色画布,透着蓝宝石一样的光。它又像海,平静且深邃的海。我想此刻如果你看着我的眼睛,一定装着一汪海水,而你也会在这海里,在我蓝蓝的梦里。但没有。

走着,只怪这校园太小,或是潜意识在搬动我的脚步,牵引着我来到这棵树下。

这棵树,苍劲的树干显示出它的不凡,其中两根微微内凹,拱成一个心形,因此得名相心树。听闻只要将恋人的名字刻上去,便能得到树灵的祝福。一生一世。

树下。

“阿程,你慢点!别摔了。”女孩正朝着树上的男孩低声喊着,语气中满是焦急。

“没事。”男孩摆摆手,笨拙地往上爬。

“你非要爬到那上面干什么?”女孩有点不高兴了。

男孩用蚊子一样细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我一定要把它们刻在最中央,那样才会灵……”

男孩一笔一划,很用力很用力地刻着,忙得满头大汗。

“你自己说你笨不笨!”

女孩数落着男孩,给男孩整理乱了的衣襟,男孩看着女孩傻笑。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俩人,牵着手,慢慢离去。

三年前的刻痕,三年前的人。​

熟悉的刻痕,仿佛看到少年完工时笑得弯起来的嘴角。在树的最中央,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悦子和阿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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