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张岱《自为墓志铭》
这段话,可以说是张岱所有的文字里出场率最高的一段了。这是张岱自己对自己的官方评价,一个温柔富贵场中的贵公子,一面放浪形骸,一面精致考究,也成就了大众对他的普遍印象。不按常理出牌的张岱,生前就为自己写了一般人死后才有的墓志铭,那年他七十岁,总结一生行迹,前半生鲜衣怒马、后半生布衣蔬食。八十一岁的时候,他再次总结人生,感慨不已:
“忠孝两亏,仰愧俯怍。聚铁如山,铸一大错。”
这位爱写总结的老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截然相反的评价?
这个据说投胎成“宝二爷”的富贵闲人,到底经历了什么让自己抽离出小资文青的行列?
粗布麻衣、避居山林的的老人,他心底悲痛的到底是什么?
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出生仕宦之家,又自幼聪颖,优渥的生活环境、丰厚的家学渊源,让富贵公子张岱的身上又多了份文士的雅致。斗鸡走狗、华灯美服或许是他的生活环境,但他的爱好却绝不是纨绔子弟们可比的。精舍美婢、鲜衣美食、梨园鼓吹、花鸟古董、茶道棋艺,每一样在张岱的手下都玩转自如,甚至探究精深。
为了吃一口上等乳酪,亲自养一头牛,甚至连取乳、煮乳都亲力亲为,还发明了乳酪和鹤觞花露、豆粉等配合的各种吃法;自主研发兰雪茶,凡茶水一品便知茶与泉水的出处和加工方式;自组女乐家班“苏小小班”,带着家里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到处游览山水、切磋曲艺……
“极爱繁华”的张岱真正把生活过成了艺术,即便号称“富贵闲人”的宝二爷在他面前都显得逊色许多。然而,世事难料,满清铁骑入关,结束了二百多年的明王朝,也惊醒了张岱的繁华梦。过往一切都在硝烟中破灭,“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能不死,更欲出于不有死之上,千磨万难,备受熟尝
曾经拥有最悠闲自在的生活,陡然间被剥夺,这种从山顶跌落的失落感还不是张岱最痛心的。易代之际,山河陆沉,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对于张岱来说,在这无法抗拒的人祸面前,曾经的繁华就当成一场梦,不过是梦醒而已。身外之物无所谓得到或是失去。最让他痛苦的是活着,怎样让这份活着有高于死的价值。
亡国之际,众多汉人士大夫选择忠于君国,保守忠义,或起兵抗清,如陈子龙、黄宗羲等,或以身殉国,如刘宗周、祁彪佳等,甚至有带全家自杀的,只为全了家国大义。但也有顶住压力,活下来的,像娶了柳如是的钱谦益。是非不能一口评定,在当时的环境下,受传统忠烈观影响的文人,他们的出处行藏,或死节,或苟活,其中承载的不是简单的个人荣辱。
张岱的选择也有他复杂的遗民情结。为何不死?他自己说是“《石匮书》未完”。然而其中的心态却更为复杂。国变家衰,产业荡尽,此时的张岱生存无着,在众多谋生手段中张岱没有去教书、没有去经商、也没有去做人幕僚,而是选择了最辛苦的,和自己过去生活相去最远的“力田”(种地)。舂米、担粪、养鱼、看蚕,每一样都亲力亲为。舂米时:“连下数十舂,气喘不能吸”(《舂米》),养蚕失败:“仓皇不可说,反变为笑呢。苦至无声泪,此笑真足悲!”(《看蚕》)
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来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但这是他的主动选择。他要用艰难的处境,激励自己,用“苦隐”的生活磨砺自己。所以,入清三十多年,张岱艰苦生活,大部分时间蜗居“快园”,很少与人交往。在相当多的遗民坚守不住,不堪苦寒,奔走求援时,陡然跌入生活底层的张岱并未被物质的艰苦打到,反而担心“稍欲出门交,辄恐丧所守。”(《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喜欢热闹,爱好山水的他,偶然出游,也就“良朋不过三”。
这清苦的日子,就像张岱所推崇的“冰雪”一样,有一种“寿物”“生物”的正气,但凡遗民在一日,故国的气脉便存一日。此后,再也不见那个在繁华场中穿梭的贵公子,也不见了那个风雅精致的小资文青,我们看到的是内心深处拥有坚贞刚毅的民族气节和抱残守缺的完美人格的成熟知识分子。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崇祯五年十二月,张岱住西湖。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张岱独自一人乘小舟,往湖心亭看雪。亭中遇两人对坐饮酒,一同畅饮交谈,甚是欢洽。临走,船夫喃喃自语:“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是张岱著名的小品文《湖心亭看雪》。文情荡漾,自是余味无穷,而文尾一个“痴”字犹为传神。古今文人最怕一个“痴”字,张岱又何尝不是。明亡前,痴醉于世俗之外的清雅情志,明亡后则是痴醉于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追求。
明亡之后,张岱目睹了周围节义文人慷慨舍身,他时常拷问自己因何苟活?是“《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或者仅是懦弱怕死。无论如何,“忠孝两亏”确是他临终前认定自己的“一大错”。然而,到底是对是错,却也说不清。明亡之后的后半生,张岱却也纠结在自认为的错误当中,一面懊悔,一面坚持,这种矛盾,是张岱在心系故园、故国之时,既想逃遁人世,又无法远离现实的痴情说梦。所以,他的十多种著书都用“梦”来命名,《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等,自号“蝶庵”,犹如庄周梦蝶,方死方生。诗文也无不挂念着故园的人事。面对现实却做着过去的梦,顶着失节苟活的压力却保持着清醒的民族气节,世人称其为“痴相公”,然而在山河异变、沉浮无主的时候,这份痴又何尝不是清醒的痛苦。
清初时期,像张岱一般的遗民多不胜数,他们虽然没有选择激烈的方式宣誓自己的操守,却用更坚韧的方式保有自己的坚守。历史的洪流中,大多数背负深重的文士被浮华的表象所淹没,后人或只知其一,或完全误解,这是对泣血之士的不公,更是民族心史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