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爱与痛苦交织
1
好在那晚舞台背后光线阴暗,看到的人很少,而老班胡老师也并不是一个拘泥死板的人,叶秋和英子的事有惊无险地并未被追究,上次小丽的事要不是十三班班主任说她影响了自己班学生的学习前来兴师问罪的话,胡老师对这些事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不管不问也不代表就可以肆无忌惮,至少你的学习总不能落下,在此前提的保证之下,一切事情都是有着可迂回的余地的。
当然这种相互妥协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无外界施压的情况下,若是太过明目张胆而引起了年级上的注意,那即便是班主任有意庇佑也定是保护不了的,有的时候人们对于一件事物的态度往往也不是从事情本身的性质去判断,更多的只是出自自己的利弊分析或利得损益,当损失大于收益,甚至影响到自己仕途前程的时候,指鹿为马、无中生有的事就不见得少了。
晚会结束不久后的一天中午,英子来到十一班门口,悄悄地把叶秋叫了出去。
“哥哥,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英子低着头,眼睛里像全是难过的神色。
叶秋心里微微一沉,大概猜到了事情是什么。
“我……去买了验孕试纸……我……怀孕了。”英子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神凝重,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就几乎只能隐约听到。
果然。叶秋没有说话,只是皱起了眉头转身望着窗外,在思索着什么,这样的事情总不能隐瞒太久,得快些想出对策,但是他却没有发现英子正用眼睛偷偷看着他,似乎在观察他是什么反应。
“噗嗤——”
英子突然一下子忍不住笑了,紧接着抿着小嘴,一副得意的样子像是重新变回了以前那个调皮的女孩。“嘻嘻,哥哥,你被我骗了喔,我……已经没事了。”
“好哇,你竟然敢骗我。”叶秋感觉自己像个被捉弄的傻瓜,在恍然的同时又感觉如释重负,虽然被骗但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结果,也许英子刚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也是这样,终于卸下了背了许多天的包袱,才有了想好好捉弄他一番的想法。
心里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叶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英子的脑袋,引得后者不停地嘟囔着嘴,好像是在表达对这个当哥哥的所作所为的不满。瞧见英子嘟起的红红小嘴叶秋又忍不住想去亲她,但这里是学校,就在教室门口总不能做太过亲昵的事。叶秋想了想,转身回教室拿来了两只红笔,用命令的语气让英子乖乖站着别动,英子就真的听话乖乖地趴在阳台边不动了。
“哥哥你要干啥呢?”
叶秋没有回应,而是两只手各拿起一支笔,在英子脸上左右各画下了三道弧线,再在鼻尖上也涂了红色的墨,叶秋虽然表现得好像很生气,但他动作还是轻轻的,生怕弄疼英子,而英子也没有反抗,而是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这个当哥哥的在她脸上动作。
“好了,弄完了,记住喔,回教室前不许擦掉,得回到教室以后才可以,知道吗?”叶秋拿来镜子,英子一看,红红的脸蛋上红红的线条,还有个红鼻子,整个就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啊,要是回到教室不得被同学们笑话死呀?英子眼睛红红的,委屈得都差点哭出来了。
“哼——谁让你骗我的。”看见英子委屈的眼神,叶秋把脸撇向一边,把嘴巴翘得老高,装出还在为刚刚的事情而有些生气的样子。
“哦——”虽然不愿接受,但英子也只有接受这个小小的惩罚了,只见她嘟着小嘴,慢慢走上楼梯,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看叶秋,这才转身消失在转角。
2
偷尝禁果后所可能产生的隐患终于被排除,叶秋他们又能安安心心地学习了,但这次的经历也给二人敲响了警钟,这次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下一次就很难再保证有同样这般好的运气了。
光阴荏苒,又到了放寒假的时刻,按常来说寒假都是学生们最期盼的时节,但对于叶秋而言却是个例外,他一点也不想放假,甚至只想每天就在学校陪陪英子,这样就极好了,甚至于他心里有时候已经觉得学校是一个横亘在他与英子之间的障碍,如果没有这些学习,没有这些课业,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和英子在一起了,也不必受学校繁琐冗杂的制度约束,但理智又告诉他,他只有等,为将来积蓄能量,只有这样才能达成他对英子的承诺。阻碍他们的,不是学校,是时间。
这个寒假,叶秋又要去广东,但并不是出于他对父母的某种挂念,而是出于对寄宿生活的厌烦和憎恶。四五年的中学生涯,每当放寒暑假的时候他都只有寄宿亲戚家中,寄人篱下的感觉他已经不想体验了,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所寄宿的家庭对此也颇有微词。
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也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即使是再深厚的亲人情谊,在长时间的磨损之后,也会滋生猜忌,不仅仅是亲情,任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如此,那些充满着分裂因子和腐蚀性的细菌总在无时无刻蚕食着人心,而再坚固的感情,最后也会在这昼夜不息的侵蚀之下变得脆弱不堪。
叶秋去往车站的那天,英子一直陪在他身边,担心他路上没吃的还给他买了水果。
“哥哥,你知道吗?梨子是不能分开吃的,所以,你到车上想吃了得削完皮整个的吃。”
“这把水果刀是我给你买的,你得好好地带在身上,要是弄丢了我会生气的。”
“哥哥,到那边记得给我打电话,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受伤了……”
……
客运中心的候车椅上,英子就这样靠在叶秋身上,眼睛红红的,不停地叮嘱着,生怕他忘记,手指还紧握着叶秋的手掌,像是舍不得他离开。
可总会有离别的,叶秋只能安慰她,就只是一个寒假而已,一个月后开学就能见面了。直到叶秋上了车,直到车子慢慢驶出站台,他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后那个一直跟随着被泪水打湿脸颊的女孩身影,看着她在视线里跌跌撞撞,看着车子慢慢地加速,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来往的人流里,消失在视线所能触及的尽头。
心,突感一阵的抽搐,一种被某种牵引的东西狠狠拉扯的感觉,是幸运,却也是折磨。
还好这样的分离不会持续太久,牵挂让一切的离别都变成了对幸福的暂时等待,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会有一个爱你的人为你担心,时刻在期盼你的归来,而这种期盼会让那些饱受离别苦难的人、那些身经重大灾厄的人都有了挺过难关的力量,而能够拥有这份期盼的人,无疑是幸运的。
爱,也可以成为战胜一切苦难的力量源泉。
3
依旧是湛蓝的天空,只不过在冬日的阴翳下被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灰,南方的冬天好像也有些压抑,大片工厂排放的废气在沉郁的空中经久不散,天空中就形成了一道道浓郁的黑色烟柱,在辽夐的深空中拖着一条条长长的尾巴,被分解、消散在远空的风里。开阔的夏日似乎并未看到空气中的异象,直到冬日里相对凝滞的空气流动才让一切显出端倪,这边大片的地域都是工厂,所以才会吸引如此多的农民工南下谋生。
叶秋的父亲并不是在这样的化工厂内上班,而是在建筑工地,从事体力劳动,较于夏天,冬天的温度是从事此类工作的人更易接受的,因为他们宁愿穿着厚厚的棉袄上班也不愿在夏日里被晒得无比炙热的空气中工作。
已经记不清好久没同父母一起过年了,叶秋甚至连自己的生日都会忘记,因为这些年身边也不曾有什么人提醒过他,除了今年英子的陪伴给过他惊喜,往年的生日他都是选择遗忘的。上一次吃生日蛋糕是在什么时候?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过年时广东有个“拜老爷”的习俗,大年初一人们都会搬出香炉烛台,摆上供品,祭拜门神地爷、天公佛祖,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兴旺。这样的场景盛大而隆重,对于当地人而言是一年中头等重大的事,而对于那些暂住潮汕的异乡人来说,这样热闹的场面也给短暂的闲暇假期增添了几许看资,让因为打工而不得不客居他乡的他们也能感受到一点温暖。在简陋逼仄的小巷里,分布了太多这样背井离乡的人,他们很多都是孤身一人在外,与工友或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同挤在狭小的出租屋内,而老婆和孩子对于其中一些连过年都难得回去的人来说更是一种奢望,他们也有家庭——有自己的父母和子女,还有在家等待的妻子,但在这里,微薄的薪水和灌满了钢筋混泥土味道的工地已经将他们的身体牢牢地拴死。少部分的带着自己的妻子一起在外谋生,而更多的则是孤身在外,在这片充满着冷漠味道的空气里挣扎,直到黑色的头发最后也变成满头白丝。
但,不管如何,孩子都往往是会被扔在家里的,幸运的孩子会有公婆照顾,少些颠簸的苦恼,而不幸的孩子就只能在他人屡次转手的夹缝中生存,可能一别数年都难见到生母生父一面,孩子年幼时亲生父母或许还会屡次回去探望,顺便带上点孩子喜爱的玩意儿去逗起他那片刻的笑容,在将其抱给代养的朋友时还得屡屡赔上笑脸,说不完的好话和抱歉,等到孩子慢慢长大,他们回来得也甚是少些,而孩子成长中所经历的种种,他们自然也是毫不了解的。
但,他们也没错。无奈,没有办法。一种对现实的无情属性所衍生出的挫败感,贯穿着每一个打工人的心脏,血与汗水交织的生活渗透了他们的每一天,当每一个发薪季度他们拿着被汗水浸湿的工钱去银行寄款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同样热泪盈眶,颤抖着按下那一个个数字,汇款所寄往的地方就是那个梦里曾梦见过无数次的家啊!
谁也没有错,又谁都有错,残酷的生活已经将这种对错误的定义分解开来,融入到了参与整件事情的每一个个体中,就像曾被人热论过的:在残酷的战争中,拿枪的士兵不管怎么做似乎都是错的。拿枪的士兵其实也没有错,错的是战争,如果把生活也比作一场战争,那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就都是持枪的斗士,为着心里各自不同的梦想和坚持强撑着,昼夜不停地向前冲锋,直至耗干身体里最后一滴血与汗。
4
“砰——”
又是碗碟被打翻的声响。如果叶秋没猜错接下来应该是碗片在地面碎裂的声音。
“你说,那么多年跟着你我过过什么好日子吗?喊你做个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哎呀呀,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跟了你,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喔……”
女人尖锐的叫声像一根根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叶秋不用去看,也知道刘华琴又在骂人了。刘华琴就是他的母亲,也是那个在叶秋童年记忆里曾无数次把父亲的行李扔进臭水沟叫他滚的女人。
叶父一直坐着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夹着菜,任由刘华琴嘴里的话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砸到自己身上。叶秋在里屋,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眼睛一眼也没看往外面,来这里的这些天他早已习惯了,还是和以前那样,一点儿都没有变,只是和年幼时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近于是一个独立的人了,自己的心情也无需再看他们的脸色。但也只是翻着书本,心思却早已不在纸上。
“哎呀呀,你还有心情吃饭,当我说的话是空气呢?吃什么吃,甭吃了”,刘华琴伸手就把叶父手里的碗筷打翻在地,又是一阵碗碟碎裂的声音传来,白色的米饭撒了一地,贴地的一面被染上了一层浑浊的秽物。
“够了——你说完了没有,我是几辈子造的孽今生会遇到你这个报应,真是刘家出的害人精喔——”。叶父也站了起来,似乎是忍无可忍了,因极为生气而涌结出来的怒火在脸上化为一团绯红,额头上还能看到鼓动的青筋。
事情若按这个架势继续发展下去,叶秋几乎就已经能猜到最后的结果了,他索性收拾好书本,直接从二人身旁经过,说了声“你们继续吵,我先出去了”就推着自行车往外走。
声音虽小却成功地把二人的争吵打断,刘华琴也暂时收起了她那尖利的嗓音。
“你要去哪里?”
叶父注意到了叶秋的异动,直接走过来伸手一横挡在了门口,但比起已经比他高上快一个头的儿子,他连与其说话都得抬头才行。
“我想出去走走……”
“那把饭吃了再去。”
“你们吵你们的,我出去随便吃点就好。”
叶秋没有顾忌,想推开父亲的身体,但自行车车把却被他用大手死死扣住,丝毫动其不得。“砰——”的一声,叶秋索性松开了车把,直接撞开了房门朝屋外跑去,如同一头突然发狂的雄狮。此时叶父想拦也是拦不住的,何况那是比自己还高上半个多头的儿子。“让他走吧——”刘华琴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竟有一丝沙哑——
为什么?为什么?
叶秋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能有父母陪伴,从小就能享受家人的照料呵护,而自己,却连见上父母一面的时间都是这般少,别人都能拥有和睦的家庭,温暖的亲情,而自己,拥有的,目睹的,却是这一幕幕贯穿了整个童年,插进整颗心脏里的残酷烙印,那些争吵,那些癫狂,宛如一个个魔咒,一个个预示死亡的生命梦魇,如跗骨之疽般烙进了整个的生命里。
“啊——”
冲出狭窄的小巷口,叶秋在依旧偏僻的公路上跑着,飞快地跑,是那种使尽了全身力气,直到跑到四肢脱力才会停止的跑,他仰着头,对着苍白的天空大喊着,声嘶力竭,剧烈的吼声似乎会让喉咙里的声带破裂。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完全跑不动了,力竭的双腿因为突然的瞬间卸力而跪倒在了坚硬的沥青路面,咯得很痛,但叶秋也没有站起来,在适应了跪下后初始时的那股疼痛以后,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无比的疲惫,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头顶是苍白的天宇,已经被浑浊的看不出半点神采的云覆盖,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粘稠又昏暗,好像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张着缓缓旋转的巨大漩涡,深邃的黑,越来越靠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秋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亮起了一些零散的灯光,黑夜巨大的幕布从天穹撒下,先前白昼里一切的光都在这深邃的黑暗里消弭不见。叶秋坐起身,被冰凉的沥青路面咯得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其实他是被冷醒的。
环顾四周,还好自己躺下的地方是路边,这里地处郊区来往的车辆也并不算多,不然明天登上报纸头条的恐怕就是一无名男子深夜醉卧公路惨遭车辆碾压横死街头的新闻了。
叶秋没有着急回去,而是慢慢走到了城区里的公园,找了一处石椅坐了很久,凉爽的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在这安静的氛围中,再纷乱的思绪似乎也能得到沉淀和慰藉,有的时候他会觉得父母对他的理解甚至都不如这公园的晚风,后者总能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予他宽慰和抚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那是他一直梦想却不曾拥有过的。
回到父母租住的房屋门口,叶秋并没有进去,里面父亲正在接着电话,电话那头好像是幺爸的声音,大概是一些安慰之类的话。自己的电话早已关机,透过墙上的挂钟叶秋这才发现此时距离他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十个小时。耐心听父亲接完电话,叶秋悻悻地推开门回到屋内,想象中劈头盖脸的一阵责备并没有降临,就连白日里吵得火热的母亲也已经拉好蚊帐,在堆满了各式内衣、被褥和各种颜色被揉成一团的毛线中躺下睡了。
“回来啦?”
叶父平淡的声音把叶秋从漂浮的思绪中惊醒。
“坐下吃饭吧,我给你热热……”
“恩——”
叶秋弯身坐下,狭小的空间让一旁的桌子和床靠得很近,叶秋不得不缩紧双腿才能勉强做好。可是,当叶秋才坐稳看向叶父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身体竟然有些踉跄,走路一拐一拐的。
“爸,你怎么了?”
叶秋看到了父亲左腿膝盖上绑好的纱布,以及那重重包裹的白色中隐约透出来的红,眼睛里的瞳孔不由在一瞬间放大。
“骑车去找你的时候,被摔了……”
平淡的声音,好似在描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叶秋分明看到,门外那靠墙停放着的电瓶车碎裂的半截车灯,还有车身上那从车头直连到车尾的显著擦痕。
“我包里有云南白药,我去给你拿……”
心里有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楚,直冲上鼻尖,叶秋开始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
可是,他真的错了吗?他也只不过是想要一次发泄。
那是他心里压抑了多少年的郁结,让一个孩子从小忍受着残酷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那是谁的错?
年迈的父亲,没有文化却努力在外打工养家的父母,稚嫩的孩童,从小饱受各种无端指责和排斥,在父母恩怨和亲友冷漠的夹缝中苦苦挣扎的心。
到底是谁的错?无知是一种罪吗?如果想做而不能做也是一种罪的话。
“没事,你快点吃饭吧,都凉了……”
叶父把灶台上热好的菜又端上了桌,然后把电饭煲里的米饭盛好一碗,吹了吹气,还热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