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前不久,我去一个亲戚家做客。上午,女主人在家张罗一些琐事,午饭后她出去串门。我陪着她上二年级的小女儿在家看电视。下午五点刚过,男主人下班回家,饶有兴味地烧了他的拿手汤。汤的主要材料是腊排骨。远离家乡烟火,在这样一个陌生而喧闹的城市,这样原汁原味的家乡菜确实是极为稀有的。吃饭时,女主人尚未回家,那道汤是最受欢迎的菜肴,我们三个人,不多一会儿锅就见底了。我有些忐忑起来。
男主人和女主人夫妻关系早已淡漠,若不是还有这个女儿作为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他们根本无法维持到今天。吃饭之前,男主人没说过给女主人留一点汤,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要留汤的意思。而我,是个外人,又不好开口。男主人饭罢,离席剔牙去了,我对小女孩儿说:“锅里的那点儿汤给妈妈留着好不好?”女孩儿母亲平素对她是极为呵护的,我以为她会满口答应,没想到,她爽利地说了一句:“不好。”我登时愣住了,“为什么不好?我们在家吃好吃的,怎么可以不给妈妈留一点?”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碗里的汤,漫不经心地回答到:“她在外面吃过了。”我更是瞠目结舌,“你又没看见,你怎么知道她在外面吃过了?”“她以前就在外面吃过。”“……”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唯有缄口。这是什么逻辑?以前在外面吃过,今天就一定会在外面吃吗?况且,这样的菜并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即便是在别人家,也未必有!然而,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我无从责怪。望着眼前这父女俩,再想想女主人,我刹那间感到隐隐的心酸。
那一刻,对比之下,我才感受到,我的母亲原来竟然是那样幸福的一个人!
跟随父母漂泊的那些年月,我们的日子过得甚为清苦。我们常年居住的,是租来的一座低矮的小平房。可是,那些看似穷困潦倒的日子,却是我这一生中迄今为止所感受过的最温馨幸福快乐的时光,越长大,那种感觉越是强烈。
那时候父母的工资都很低,母亲一个月九百,父亲一千多,用以维持我们四个人的生活,基本没有剩余。家里,工作最辛苦的是父亲,他干的都是体力活儿,每日回家,要先坐着休息好一会儿才吃晚饭。母亲跟父亲的工作时间是错开的,所以,他们常常不会同时都在家里。
父亲经常会从厂里带回一些小点心,比如鸡蛋糕、面包之类的,那时候,我还以为父亲的待遇很好,厂里竟然还发好吃的。但是,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工人午饭吃得早,而午饭又没有什么油水,大家都吃得不多,所以,每天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厂里会发一点点东西给大家充饥,好让工人有力气干活儿。而父亲的下午点心,他从来没吃过一口。
带回家的点心,从来都不是我和弟弟单独享有的。两个鸡蛋糕,他让我和弟弟分一个,还有一个留给母亲,这是惯例。所以,我和弟弟的那份儿,向来都不够塞牙缝,刚刚尝到味道,就已经滑进了肚子,让人心有不甘。
在我们家,父亲是不喜欢吃好吃的东西的那个人,每次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比如水果点心之类的,我们拿给他,他总是不耐烦地说“我不要!”头也不回地干自己的事情。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他就是不喜欢吃好吃的。小时候他常常提醒我们,吃什么都要给母亲留点。
那时候母亲下班很晚,都是晚上十点多才回家,而她每晚回家的时候,我们三个都已经在沉沉地酣梦,但是在亮着灯的厨房里,电饭锅里总会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她,那都是父亲放的。
那些年,依稀如梦,又清晰如鉴,是隔世,也是今世,在记忆里久久地萦绕,时而清明,时而恍惚。
母亲跟父亲不是恋爱结合的。母亲跟着父亲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的,也没穿过什么好的,父亲也确实没什么本事,但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日复一日地用微小的行动做着力所能及的弥补。
父亲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小时候,动手打我和弟弟都是家常便饭,只要我们一触怒他,他就下狠手,好几次他都差点把我打死。我曾经恨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为什么要让我投生到这样一个家庭里,要有这样一个父亲,我也曾深深地恨过父亲。最叛逆的年纪,我一个人背着包回了老家,企图永远逃离父亲。
但是,别离后孤身一人在老家的那些年,父亲那些来自远方通过电话到达耳边的嘘寒问暖和句句叮咛,一次次让我泪眼婆娑,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寒冰也在如水的日子里一点点地融化,而且渐渐变得温暖。
这些年慢慢地发现,越长大,我也在一点点地懂得父亲。
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同生活的二十多年,日日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他们没有坎坷的爱情,没有鲜花,没有浪漫的经历,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信誓旦旦的承诺。他们不是总角,不是青梅竹马,不是郎情妾意,他们只是在某个一如既往平静的日子里,不经意间就走入了彼此的生活,此后的一切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作为一个女人,母亲没有享受过一个女人享受浪漫的权利,但是,她却无时无刻不是身在浪漫之中,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父亲的关怀里。
我没有问过父亲,他是否爱过母亲,但是,我能感知得到的是,母亲从来都在他心里。或许这不是爱情,在他的眼里,母亲是他的妻子,所以,他所做的一切他都自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母亲平日话不多,而父亲是个话唠,而且,年纪越是大,话越是多,所有人都嫌他唠叨,尤其是弟弟。
我们都在长大,他们都在老去,作为一个大男子主义者,父亲对我们的管束力越来越小,尤其是我们有了自己的主见的时候,他作为家长和长辈的威严也在一次次受到挑战。除此之外,他之所以唠叨,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放心不下。
我没有去深究过,母亲,我,弟弟,我们三个人在他心里的分量究竟孰轻孰重,但我想,按照小时候的逻辑,肯定是母亲多一点,但如今,或许都差不多,在不同的时候,此起彼伏。
父亲是一个金牛座的男人,他身上拥有金牛座性格的精髓,虽然他们的年代不兴星座理论,但是,这却是我的切实感受。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发现,我们家所有的男人竟然都是金牛座。
父亲脾气虽坏,但是,较之于他们同时代的农村男人,他最让我敬佩的除了对母亲好,还有一点,哪怕再光火,哪怕吵得再狠,他也从来不曾动过母亲一下。
拂却了所有尘世的虚华,过滤掉徒有其表的华丽渣滓,父亲的爱是纯粹的,没有矫饰,也没有掩饰,它只是它自己,安安静静地安放在一家人的似水流年中。
所有的美丽誓言,所有的浪漫瞬间,都会在时间的消磨里烟消云散,一回首,都是美好,又都是遗憾。而只有这样的感觉,让人安心安稳而又踏实。
越长大,我也越来越理解父亲。我想,这辈子就嫁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