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醒来后,我听到了两件事情,都是华飏告诉我的。一件事情是学校准许了剧社的公开演出;一件事是白鹿《新编西厢记》被否。第一件事,白鹿应该高兴;第二件事,白鹿应该伤心。白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伤心,高兴不起来,也伤心不起来。剧社公演和《新编西厢记》是白鹿的理想,或者是白鹿的大学梦想。剧社在他手里创建,他渴望它强大。公演是剧社获得的最大肯定。而《新编西厢记》呢?也是它的梦想,或者说他想借助《新编西厢记》诉求种种。两者唯一不同的就是:剧社公演不再是他个人的理想,逐渐成为剧社成员的梦想;而《新编西厢记》,《新编西厢记》能公演仍旧是他自己的梦。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因为他完成了梦想或者理想的一半。按理说,他又该伤心,因为他并没有完成自己的梦想。
关於梦想和理想,以及大众与自我。白鹿不知道如何处置,当然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并非是把我放在白鹿的位置上,我也会不知所措,而是我还不知道我的理想和梦想,也没有分离大众与自我。华飏离开宿舍时,白鹿仍旧躺在床上思索人生,思索人生是句空话。谁知道他思索的是人生,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况且,人生这东西不能思索,思索多了容易魔怔。从前宿舍里只有我躺在床上思索人生,现在白鹿也躺在床上思索人生。从前只有我魔怔,而现在白鹿也开始魔怔起来了。宿舍里仍旧狼藉,摆在凳子上的白酒没有封口,散发出浓郁的酒香。这酒香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它在我肚子里闹腾得难受。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忘记昨夜火锅店发生的事情——与跛子和竹竿对饮。我从床上做起来,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窗帘被华飏拉开了,他觉得宿舍里很沉闷,就像包裹着一层铸铁。窗子外的路灯昏暗。黄昏时节,来来往往的学生从从路灯下说说笑笑地走过。它们大部分是女孩子,偶尔会夹杂几个送女朋友回宿舍的男孩。白鹿睁着眼躺在床上,眼睛直盯着房顶的天花板。借着微弱的光芒,我看到他头顶的天花板上有一只芝麻大的蜘蛛正在结网。我想白鹿看得比我要清楚些,那蜘蛛结网结得极慢,像是出於对危险的试探。也许是察觉到白鹿的凝视,蜘蛛吐出一道亮白色的丝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鹿猛地叹息,像掸去浮尘的清风。窗外的夜已经黑了,路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稀疏的雨声从窗外飘进来,微腥的泥土味卷着湿润的空气在脸颊上翻滚着。我不想再想白鹿如何思索人生,或者他盯着蜘蛛看究竟是为什么。我知道他的眼睛仍睁着,但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下床喝口酒,然后撒泡尿关掉窗户爬到床上睡觉。我喝了酒撒了尿再爬到床上,白鹿也挺起身下床推开玻璃门撒尿去了。他撒尿的声音没有我撒尿的声音大,就像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黑暗里,我听到他站在宿舍中央喝着剩下的白酒。应该是喝得一滴不剩,酒瓶嘡啷落地。按理说,酒瓶应该被摔得粉碎,但它却从地面上弹起来滚到别处去了。这就是深夜发生的事情。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宿舍已被打扫得崭新,仿佛昨夜的场景都是做梦。我知道那不是不做梦,否则我撒的尿会浸湿床铺。白鹿坐在书桌前敲打着键盘,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察觉到我醒,他边敲打键盘边说道:你醒啦?今天剧社在模拟法庭E302公演,去看看吧!这个剧本还有几处有漏洞,我再修改修改。我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问道:剧社公演。几点?他头也不回地回回答道:晚上七点开始,大概需要两个小时才能结束。我觉得时间有点长,不想去,我委婉表达了我的意思。也许我表达得还不够委婉,白鹿停下敲击键盘郑重说道,从心而为。他觉得我应该去,因为对我有些许好处。
就凭白鹿这句“对你有些好处”,我最终还是去了剧社公演的现场。时间才清晨,离晚上还早。我想再大睡一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我翻身下床,翻出抽屉里剩余的《穆慕札记》看。抽出抽屉时,我才发现《穆慕札记》已经不翼而飞,抽屉里空空如也。我问白鹿我抽屉里《穆慕札记》的去向,他说是他拿走的,还说要保存它。我觉得他说的全都是无稽之谈。《穆慕札记》原本没有主人的,是我先发现的,它的主人自然就是我。白鹿说要保存它,也就是说《穆慕札记》的主人就是他。这教我很不理解,他能做出这种鸠占鹊巢的事情。我和他理论,他却说:《穆慕札记》不是什么安眠药,而是具有文学意义的作品。他还说他要将《穆慕札记》全部整理成文稿,然后以穆慕的名义投稿出版。我不想他那么做,因为穆慕早就在札记里写到:札记早该覆之以炬。白鹿想将札记整理成文稿,然后投稿出版,这本身就违背了穆慕的本意。我用穆慕的本意再次向白鹿申辩,但他却说穆慕的本意并非真的将札记覆之以炬,而是想让它在更广阔的天地燃起熊熊大火。我实在说不过他,他说得总有道理。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将札记覆之火炬。写了百万字的札记,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被人看得起。我不再和白鹿争辩,或者说我已经被他的言论说服。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穆慕札记》,直到白鹿毕业,他才归还给我。他收拾包裹离开洛城大学那天,将《穆慕札记》包裹在精致的盒子里递给我。他说:《穆慕札记》和他的《新编西厢记》都不应该存在这个时代,被埋没了也没人知道。
说回剧社公演那天的情况:黄昏时节,天空骤然放晴。云霞像刚出窑的砖块,烧得通红,堆在天边。白鹿早已去模拟法庭E302。所谓模拟法庭是专为法学院法学专业设立的,在东区文科教学楼南门入口三楼。本意是让法学专业学生精梳法律,持法律见解彼此争辩的场地。但是,模拟法庭也不完全是用於法学院法学专业学生争辩法律见解的场地。原因是法学专业的学生也不能一直争辩,也需要休息。等他们争辩得哑了嗓子,卷了舌头,模拟法庭就被学校批准给各个学院的大型演出用。公演开始前,模拟法庭门口聚集了很多人。门还没开,白鹿站在门口急匆匆地拨打着电话。直到六点半,门才被钪啷打开,众人哄然进入。场地还没完全布置好,各院系参观公演的书记和院长在众人的拥簇下进入了观众席。前来观看演出的副校长脸色冷峻,不怒而威。看到现场混乱不堪,他不发一言,微微皱皱眉头坐到了观众席前排中央。华飏跌跌撞撞地从舞台上跑下来,手捧着节目单递给观看演出的领导们看。继而,他又转身跑上舞台,指挥着在舞台中央挂上条幅。条幅本来是要挂在舞台檐额上的,由於时间紧急,来不及挂,只有先挂在舞台后面的幕布上。演出即将开始时,白鹿从舞台一侧的幕布上探出头来。他转着眼珠,四下寻找,最终将目光定位在我身上。他向我挥手,示意我跑上舞台。我不想上去,因为生他的气。他拿走《穆慕札记》不说,还编出一大堆荒唐的理由搪塞我。但我还是走上了舞台,他拉着我向后台走去。慌慌张张地告诉我,说有个配角演员没到位,让我帮忙串演角色。我告诉他,我不想演。他急了,直骂我真㞗混蛋。白鹿是地道的洛城人,家住北邙。说起洛城话,特别是脏话顺嘴就来。刚到洛城半年,洛城话我只能听个半真半假。他骂我,我也没听懂,我只能听懂“㞗”字。我明白他骂我,也是因为听懂了“㞗”字。说起这个“㞗”字,在我家乡除了骂人使用,也可以用来增强语气。偶尔和“他妈的”类似。比如,你表达女人很漂亮。如果你说:你很漂亮。这样说没有丝毫力气,“很”字也许只是虚伪的掩饰。如果你说:你真他妈的漂亮。这样说话就是打心底觉得这女人漂亮。当然你也可以说:你真㞗漂亮。效果和你真他妈的漂亮是同样强力。当然,“㞗”和“他妈的”做语气词的时候,也可能是嘲讽。也许那女人并不漂亮,别人非要你说她漂亮。不得已时,用“㞗”和“他妈的”就变了味,成了最真实也是最大的虚伪。我知道白鹿骂我,但我并不生气。生气就承认他骂的是我,不生气就证明他骂的不是我。他骂我真㞗混蛋时,没有指名道姓。所以我没必要较真,也许他骂的是他自己,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无论我怎样拒绝,怎样否认,白鹿都给我套上演出服装,教我串演角色。后台乱成了一锅粥,擦肩摩踵,呼喊吵闹。我觉得我就像一只蚂蚁,而后台就是一个蚂蚁窝。每只蚂蚁都在忙碌着搬运粮食,因为快要下雨了,不储备足够的粮食就要挨饿。在这蚂蚁之中,我是最慵懒的,不搬运粮食不说还经常跑神。白鹿是最勤奋的工蚁,他忙得团团转,催促着自己奋进,也激励着其他工蚁快速劳动。
众蚂蚁将我推上舞台。舞台中央站着杨晓羽,她的装扮教快有些我认不出来了。她的头发挽成流苏髻,浓妆重抹。身着粉色鸳鸯绣夹袄,兰花蝴蝶百褶裙。凌波微步,绣鞋轻踏。其实,我看到的杨晓羽和台下观众看到的她并不相同。她饰演的是个娇气的贵妇,而我却想象她是舞台上的主角。杨晓羽身边站着长发瘦肩的女孩。梳着整齐刘海,长发结成辫子,从脑后如乌蛇般缠绕到胸前。鲜红直裰夹衫,鲜红直筒薄裤,脚上穿着鲜红的绣鞋,粉琢脸颊透露出野性神色。歪着脑袋,一只手轻捻发端的红绳,另一只手手指在发端绕弄。我站在舞台上,犹如惊弓之鸟,呆若木鸡。舞台上,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台下观众在我出场后,哄然大笑。只见那红衣女子脚步轻盈,款款向我飘来。不知是她头发还是肌肤上散发的橄榄香味,迎面扑来。在我眩晕之际,红衣女子揪住我的耳朵,一顿臭骂。我已怯懦得像只受伤的野兽,像命运就掌握在她手里似的。她揪着我的耳朵,野蛮地将我拖到后台。刚走出台下观众视野,她就立刻松开连忙向我道歉,问有没有揪疼我。不像在舞台上那样,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白鹿跑过来,问我感觉怎样,还说我演得很好,把那份怯懦劲演得出奇了。我不想和他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我说只是逢场作戏,并没有太投入。这么说显得高傲了些,像是我本身就具有表演天赋似的。最重要的不能说实话,我本身就怯懦,这句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和大多数人相同,我也害怕别人嘲笑。等我再回过神来,红衣女子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白鹿看我神情迷离,就不再强拉着我串演其他角色了。他教我走出后台,回到了观众席上。我坐在柔软的席位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舞台上演员夸张轻浮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表演什么,和我相同,大部分观众似乎都不太明白。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用食指挑动着手机屏幕,只是时而抬起头看上两眼罢了。领导席上空荡荡的,校领导都走了。被迫当观众的学生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和剧社多少有些关系的学生,或者是胆小如鼠怕演出结束后点名不敢走的人,或者是实在闲得无聊无处可去的人。舞台上仍旧表演者,只要那红衣女子出现,台下观众都不约而同地挺直腰板,向舞台投去好奇的目光。红衣女子也不负众望,表演得极为到位,像是故事就发生在她身上似的。她的戏份结束,转身走向后台,台下观众又像失了魂魄似的瞬间萎靡下来。舞台上,我再也没有见到杨晓羽,估计他的戏份有限。演出结束后,我在后台遇到她,她问我演出怎样。我懂得她的意思,是想问她表演得怎样。为了和谐,我只能强说很好。其实,我并没有看到她的表演。按理说我应该说:真他妈好,或者是真㞗好!白鹿教我留下来帮他收拾道具。我说我还有事,他不信,说我能有什么事。他说的有道理,整个洛城大学应该就属我最闲。抬道具时,我问白鹿刚刚表演的是什么剧。他走在我前面,回过头来白了我一眼。冷冷说道《新编红高粱》。我又问他,那个红衣女子叫什么。他叹息道:九儿。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犯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直到后来,我在遇到她,她说她叫吴雩。我骂白鹿骗我,恨不得想揍他一顿。届时,白鹿已从洛城大学毕业。他换了手机号码,再也没有和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