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班散了,日头正毒。我往外婆家去,路是熟的。筒子楼排着,墙皮剥落如疮,窗框朽烂,倒似一排将死的兽,蹲在暑气里喘。
口中念念叨叨,尽是先生讲的课。脚步不停,竟走过一单元,直踏进三单元的门洞。待要退时,却被喊住。一个老奶,面皮皱如核桃,瘪着嘴笑:“来看外婆?怎不上去?”眼生得很,许是旧识,许是陌路——我原不认人。
“走岔了。”我说。
“错不了!”她嗓门尖利,如瓦片刮锅底,“就是这栋!”旁边几个老奶也点头,瘪嘴一开一合,像离水的鱼。
我日日来此,此刻竟疑心自己。鬼使神差,抬脚进了三单元。二楼,门开着,真是外婆家。只是那旧藤椅换了方位,墙上年画也新些。母亲、舅舅、舅妈都在,饭菜热气腾腾。
“愣着作甚?吃饭!”母亲催促,声音也是母亲的。
坐下扒饭,耳听他们闲话。话头扯到旧事,我脊背忽地一凉——母亲分明二十三岁生我,他们口中,竟成了二十八岁。
“外婆家……不是在一单元?”我搁下碗,喉头发紧,“您生我,是二十三?”
“糊涂了!”母亲筷子敲在碗沿,脆响,“二十八!记性喂了狗么?”
狗尚认得家门,人却连娘胎时辰也错乱。一股冷气自脚底窜起,我摔了碗,撞开椅子,跌下楼去。
一单元,二楼。门也开着。外婆家。母亲、舅舅、舅妈也在。桌上饭菜温着。
“死哪里野了?才来!”母亲皱眉,与三单元那位,眉眼神似,却又分明不同。
我转身又扑向三单元。那门依旧洞开,饭菜香依旧飘出,另一个“母亲”立在门内,脸色铁青。
两处门洞,两处烟火,两副骨肉。旧藤椅在左在右,年画泛黄或簇新,都真真切切,互不相让。
归家时,脚步灌了铅。巷口竟也裂开两重影子——平素的家门旁,又生出一户。门楣相似,窗格相同。一个门里走出平日的母亲,另一个门里,踱出那二十八岁生育的“母亲”。两人在巷中擦肩,目不斜视,如同陌路。
夜来入梦,两处家人皆在,却永隔着一层厚障壁,彼此不见,亦不信我醒时的言语。醒时睁眼,日光惨白,只觉自己成了孤魂,游荡在双生的世间。旧藤椅有两把,年画有两张,母亲有两个,连我脚下的路,也似生了重影。
这重叠的牢笼,只囚着我一个醒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