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盛夏,天气很热。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大声喊着我的小名,她说:“赶紧去撸点灰灰菜去。”
于是,坐在南北通风的门楼下看书的我,连忙扔下书本,跑到厨房,拿个菜盆,来到院子东南角。
东南角墙根下长着好几棵枝叶繁茂的灰灰菜,它们都比我高的多,主干比我的胳膊还要粗。
我刺啦刺啦几下,灰灰菜的嫩尖和叶子就装满了盆。然后双臂抱起压井的铁杆,快速使劲地抽压几下,井拔凉水就哗哗的流出来了。我把灰灰菜洗吧洗吧端进了厨房。
妈妈要给我们做灰灰菜咸卷子,她在擀面。面板宽宽的,擀面杖长长的,都被岁月打磨的明光溜滑。物质匮乏的年代,妈妈凭借着自己的勤劳智慧,不但能让全家人吃饱喝足,还能吃的花样翻新。这灰灰菜卷子,就是一道美食。
她神情专注,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面片铺着擀,再卷起来擀,很快,被擀成了薄薄的长方形。妈妈把灰灰菜切的碎碎的,拌上盐,葱花,花椒茴香面,然后摊在面片上。再打开香油的瓶子,小心翼翼的转着淋上一圈儿。我看着香油顺着灰灰菜渗透下去,闻见了香喷喷的味道。
灶上的热气渐渐退尽。妈妈终于掀开了锅盖,把手伸向冒着白色蒸气的锅里,快速地把一个长长的卷子拾到菜板上,再横刀切成一个个小卷子。
我根本等不及晾一下,直接伸手抓起一个,呲牙咧嘴地吹着气吃起来。
热热的,软软的,香香的灰灰菜卷子,就能让那时的我吃的心满意足,觉得有说不出的美味。
多年以后,每当看见路旁一簇簇野生野长的灰灰菜,总觉得倍感亲切,总要细细的端详一番。
后来,读《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刘姥姥带着板儿作别贾府时,看见凤姐吩咐平儿送她的半炕东西,淳朴善良的刘姥姥说怪臊的,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平儿就对刘姥姥笑道:
“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
原来刘姥姥的灰条菜干子,就是晒干的灰灰菜。在每顿饭都吃的无比奢侈无比精致的贾府里,上上下下竟然还惦记着刘姥姥的灰灰菜。我记忆中遍地卑微的灰灰菜,一下子就像贾府里的丫头一样,地位瞬间高起来。
读诗经,见《小雅•南山有台》开头一句:“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底下注释说,台,即莎草;莱,即藜草,也就是灰灰菜,嫩叶可食。原来,灰灰菜也是与诗经渊源极深的植物;原来,一切植物都是鲜活灵动的,它们皆可入歌,包括像乡村野丫头一样毫不起眼的灰灰菜。
据说汪曾祺先生,很喜欢灰灰菜带点碱味的味道。他在《家常酒菜》中写道,第一次吃是在一个山东同学的家里,蘸了稀面,蒸熟,就烂蒜,别具滋味。他在一个中学教书时,学校发不出薪水,时常断炊,就掳了灰灰菜炒了吃。
在北京,汪先生也摘过灰灰菜:“有一次发现钓鱼台国宾馆的墙壁外长了很多灰灰菜,极肥嫩,就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门卫发现,走过来问:‘你干什么?’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我把书包里的灰灰菜抓出来给他看,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开了。” 这个片段写的极有情趣,读着读着,不禁令人哑然失笑。
读了那么多名家笔下的灰灰菜,我更加怀念小时候的灰灰菜卷子。前几天,终于做了一次。学着母亲的样子,擀面,铺菜,上锅蒸······
一家人吃得非常可口,只是孩子们怎么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菜。
是啊,常吃野菜的年代已远远而去了,远得连这一代的孩子都不认识了。可总有些什么,是我们无法忘怀的,是那贫瘠岁月里带给我们幸福满足的食物,是那亲人之间相濡以沫的美好时光, 是家的温暖,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