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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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泥泞的巷子里,不断响起孩童的痛呼声。

为首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看不出男女的八九岁孩子,手里挥舞着一根纯黑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角落里的孩子身上。

“老大,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被称作老大的孩子眼神阴鸷,毫无停下鞭笞的打算。

“敢说我娘坏话,便是打死又如何?” 老大冷笑一声。

周围的孩子吓得不敢出声劝阻,一个个抖如筛糠,眼看着地上的孩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乎奄奄一息。

“住手!”

巷子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踏着阳光而来,与这污浊的巷子格格不入。

老大停了手,饶有兴趣地转身往那少年走去,旁边的孩子自发让出一条道。

“哟,想逞英雄?先打过我再说!”

不等话说完,老大手中的鞭子已经朝着少年袭去,可那少年身手却滑溜得很,次次都分毫不差地躲开了。

“打了人还这么嚣张无礼,你是小霸王吗?”少年一边闪躲,嘴上也不闲着。

“小霸王,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做事怎能光凭一身武艺呢?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打人是不对的。”

老大握着鞭子的手青筋崩起,“啧,闭嘴!榆木脑袋一个!”

少年见劝说无用,叹了口气,“看来动手还是比动嘴皮子有用啊……”

话音刚落,少年浑身气势一变,老大只觉手臂一麻,再抬眼时鞭子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上。

“榆木脑袋!还我鞭子!”

“不还,我可不能再让你拿着鞭子行凶了。”少年回头扬起笑容,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身影。

老大站在原地,盯着远去的背影目眦欲裂,恨得咬牙切齿,“给我等着!”


——贰

上元灯会,花样繁多的灯笼挂满大街小巷,街上吹糖人儿的、卖灯笼的、表演杂耍的……各行各业的小摊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来往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一位明眸皓齿、清丽脱俗的佳人带着一众家丁丫鬟走在街上,一看便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一般行人见了都会避让,免得惹上麻烦,偏迎面走来一个愣头青,乍一看像个知书识礼的读书人,出口的话却像个登徒子。

“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他是真的觉得在哪见过一张相似的脸。

“抱歉,小女子深居闺中,并未见过公子。”佳人转头对家丁使了个眼色。

那青年涨红了脸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家丁们架着拖远,可他似乎还不打算放弃,尤在挣扎。

他看着并未怎么用力,却挣脱了家丁的控制,胸口衣领在挣脱时歪了,露出一小截乌黑的鞭子。

佳人眼眸微眯,闪过冷色,面上却笑得温婉可人:“公子怀里的鞭子可否予我一观?”

“好啊。”青年挠了挠头,笑容有些羞涩。

鞭子到手的那一刻,她就确定了这是当年被抢走的鞭子,那么眼前这厮八成就是抢她鞭子的那个少年。

她不动神色地将鞭子收进袖袋,抬手示意家丁们动手。

“诶?姑娘你怎么不讲理呢,先把鞭子还我啊……”

青年游刃有余地应付家丁们的攻击,嘴中喋喋不休,试图以理服人,劝服这位一言不合就打人的姑娘。

“呵,榆木脑袋,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她嗤笑一声,冷眼旁观。

青年闻言睁大眼睛,脸上的表情当场裂开,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是小霸王?”

佳人不置可否,回以他一个“核善”的笑容。

“诶等等!别打了!我知道鞭子的来历!”

“停手。”她呼吸微滞,死死盯着那个青年。“我们谈谈。”

青年目光扫了一圈周围的家丁和丫鬟。

她会意,语气温和道:“你们都退下吧。”

家丁们没敢退得太远,仍在视线范围内,但这个距离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了。

“在下李跃文,姑娘你呢?”

“苏清落。”

家丁一退远,苏清落方才的温婉端方立刻碎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阴鸷冷然。

她双手环抱胸前,“说吧。”

李跃文此行,是为了帮师父找人,算算年纪,他要找的那位长辈应该已到不惑之年。

眼前的姑娘不过二八年华,定然不是那位长辈。那么能拿到这玄鞭的人要么是那位长辈的子侄,要么就是对方当年遇害后,这玄鞭辗转到了京中权贵手上。

看眼前形势,李跃文偏向后者。

他心中唉声一片,这次怕是完不成师父嘱托了,但总要给师父一个交代。

“冒昧一问,这鞭子你是如何得来的?”

“……那是我娘给我防身用的。”提到娘亲,苏清落神情软化了许多。

李跃文心中升起希望,面露喜色:“你娘是不是姓于,名唤于攸?”

“你是如何得知?”苏清落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拢在袖中的手悄悄握上鞭子。

“我师父告诉我的啊。”他嘿嘿一笑,挠挠头,而后双颊飞上红晕,慢吞吞道:“那这么说,你算是我师……”

‘妹’字还未出口,身后猝然响起行人惊呼声,紧接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李跃文顾不得太多,单手揽住苏清落的腰朝边上躲开。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片刻后又安静下来。

“得罪了。”他抱歉地笑笑,正要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人群推搡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嘴唇猛地碰到了她的额头。

苏清落只觉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抵在额上,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他略显尴尬的视线。

下一刻,她眼中染上愠怒,抬手一记肘击撞去,对方闷哼一声,竟然不闪不躲地受了这一击。

等人群重新安定下来,李跃文赶紧退到一边,脸红到了脖子根。

“登徒子。”苏清落冷冷瞪他一眼,顿了顿,又极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你说什么?”李跃文确实没听清,但苏府的家丁们已经快速赶来了。

“小姐,你没事吧?”

“无碍。”

苏清落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矜贵优雅的千金小姐模样,笑得温润如玉。

“李公子,方才未说完的事……”

“哈哈哈改日再说吧。”李跃文暗地里使了个眼色,挥挥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走远了。


——叁

“这就是你所谓的‘改日再说’?!”苏清落满头黑线地看着眼前的婢女,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面前站着一个清秀娇小的女孩,随着“她”一点点解开穴位舒展筋骨,身形逐渐拉宽、长高,最后完全呈现出男人的体型。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之前。

府上新来了一批丫鬟,老管家带着丫鬟们到酌月居给苏清落挑选。

“三小姐,这些丫头还算机灵,您挑几个中意的用吧。”

庭下站了一排七八个丫鬟,约摸十三四岁的样子,苏清落靠近她们仔细挑选,走到最后一个丫鬟面前时不知怎么与她对上了视线,那丫鬟对她眨眨眼,用口型无声道:

“是我。”

苏清落额角青筋一跳,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这小丫头该不会是他吧?

她状似随意地一指,留下了最末尾的丫鬟,随后带着她回了卧房,屏退了周围伺候的其他人,房间里只剩下苏清落和这个奇怪的丫鬟。

“李跃文?”

“正是在下。”丫鬟咧嘴一笑,声音低沉,只见“她”随手在身上点了几下,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响起,面前的女孩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一大截。

苏清落无语凝噎。

眼下最重要的是从他口中知道母亲的身世,这也许是治好母亲痴傻之症的突破口。

苏清落懒得再跟他废话,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见她并没有拿出待客之道的意思,李跃文只好自顾自搬了把椅子坐下,收起了脸上玩笑的表情,正色道:

“当年,师父和师叔遭遇仇家追杀,师叔……也就是你娘,她独自引开刺客,把重伤的师父藏在了草垛里,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都说师叔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已经不在世了,只有师父他从未放弃过寻找师叔的踪迹……”

“可你们又如何断定我娘就是你师叔?”

“咳……你还记得那根玄鞭吗?”李跃文不自在地咳了声,心虚地偏移开视线。

闻言,苏清落脸色一黑,似乎被勾起了些不愉快的记忆,她冷哼一声,斜倚在贵妃榻上不说话。

“苏小姐,可否……让我见见师叔?”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惹得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大小姐不快。

苏清落眼神暗了暗,长长的眼睫微垂,沾上了几许落寞和伤感。

“跟我来吧。”她起身带路,朝隔壁厢房走去,李跃文紧随其后。

“呀,落落来啦!快进来!”

甫一进门,便有个神态天真烂漫的美妇人迎上来,亲近地环着苏清落往里走。

“这便是我娘了。”苏清落任由她抱着,转头向旁边的李跃文解释,“早些年还好,近几年病情加重,心智愈发幼稚了。”

李跃文打量着眼前的妇人,三千青丝如瀑,粉面含春,顾盼神飞,笑起来如同阳春三月最明媚的阳光,与师父房中画像上的少女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画中人多了几分鲜活的灵动。

面对两张七成相似的脸,他终于知道为何初见苏清落时会觉得熟悉了,母女俩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只是,他总觉得于氏的病症不似一般的心智不足之症。

“苏姑娘,我幼时跟着师父学过些医术,若姑娘信得过我,不妨让我一试。”李跃文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眼神中透露着自信和认真。

目光触及他的眼神,苏清落原本话到嘴边的拒绝竟鬼使神差般地咽了回去,最终缓缓点了头。

她见过太多大夫无能为力的眼神,但此刻,她心里竟无端地升起一丝希望来——万一此人真能治好娘的病呢?

“如何?”

苏清落紧张地盯着李跃文的表情,见他面色凝重,似有难色,一颗心也跟着吊了起来。

他放下搭脉的手,微微叹气,沉吟道:“师叔这是中了毒,若是早几年还有救,现在毒入心脉,怕是药石无医了。”

闻言,苏清落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身形摇摇欲坠,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不过……”

“不过什么?”她的心情随之由阴转晴,又燃起了些希望。

“幸好你遇到了我,嘿嘿……”李跃文忽地扬眉一笑,面上阴云散去,眼角眉梢都透露着一股子恣意洒脱。

“我可以延缓毒性发作,只要每月施针一次,再加上药物调理,师叔还能多活五年。”

“只有五年么……”苏清落垂下眼,眸底情绪翻涌,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那便劳烦李公子了。”

“不妨事不妨事。”李跃文摆摆手,“令堂是我师叔,苏姑娘也算是我同门师妹,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不对,”苏清落眉头一皱,“我三岁便开始跟着娘学武,入门比你早,你该叫我一声师姐。”

李跃文一时愣住,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关注这个,反应过来后张嘴便反驳:“可我比你大两岁,按理说我是你师兄才对。”

“不行,叫师姐。”苏清落双手环抱胸前,薄唇紧抿,丝毫不愿退让。

对方笑容狡黠,“师妹,不如咱们各论各的,你先叫我一声师兄听听?”

“……”

两人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争出个结果来,最后只好作罢。


——肆

清幽雅致的小院里,琴音袅袅,不绝如缕,池中绯红的荷花开得正盛,和着琴声摇动娇艳欲滴的花朵。

池心亭中,有一蓝一紫两个少女,蓝衣女子姿容绝世,正襟危坐,低头抚琴;紫衣女子容貌清秀,却毫无坐相,歪靠着桌子昏昏欲睡,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对牛弹琴”。

蓝衣女子正是苏清落,紫衣女子则是易了容的李跃文。

“铮——”

琴声戛然而止,李跃文脑袋猛地一点,惊醒过来,他抬头看去,苏清落正低头换下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套,动作熟练而迅捷,若不是他眼尖,大概会忽略那人指腹上洇湿的点点血迹。

“我的好师妹,休息会儿吧,你已经练了三个时辰了。”

李跃文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躲闪的手腕,解下指甲套,从怀里摸出上好的金疮药和纱布,低头把药均匀地撒在红肿出血的指腹上,再小心地一圈圈缠上纱布。

被抓包的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心虚,任他摆布自己的手,只盯着案上的琴发呆。

没过一会儿,琴也被李跃文收了起来。

她知道,今天算是练不了琴了,因为只要一受伤,她就会被李跃文强制休息半天。

而那金疮药倒也神奇,不过半天时间伤口便恢复如初。

这首《广陵散》她已经练了三个月,却仍然空有其形而不得其意,方才发呆就是在思考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苏清落想把这首曲子练到最完美,然后在父亲寿辰那天弹给他听,可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感觉。

因此,她练琴的时间也就无形中被自己加长了,手受伤的频率也随之增高,今天这样的事情便时不时上演,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到底哪里不对呢?”苏清落不自觉喃喃自语,盯着池中绯红的芙蕖出神。

等她回过神,左手已经被某人包成了粽子,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纤纤细手。

“啧。”苏清落嫌弃地瞥了眼左手,愤愤地瞪了一眼李跃文,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好啦,别气了,今晚烤鱼给你吃。”

李跃文捧着她的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随你。”

闻声,她像是纡尊降贵似地懒懒答应,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暴露了她的好心情。

金乌西沉,天边一点残阳的余辉为小院蒙上了一层暖色,金黄的烤鱼泛着油光,在火苗上滋滋作响。

苏清落指使着李跃文在鱼肉上洒满各种香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还未烤好的鱼,像只贪嘴的猫儿。

“烤好啦。”李跃文看着她的样子,不禁莞尔,伸手将烤好的鱼递给她。

苏清落迫不及待地接过鱼,很快吃得满嘴流油,她漂亮的眼睛满足地眯起,整个人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他撑着下巴侧头看她毫无形象地吃鱼,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这位向来端庄优雅的相府三小姐,也就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对他从不设防。

李跃文掏出手帕擦了擦苏清落嘴角的油渍,指腹不经意间蹭到嘴唇,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许多。

得想办法把这只猫儿拐回师门。

他美滋滋地盘算起来,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相府的规矩繁多,李跃文自由散漫惯了,学起规矩来简直比杀了他还痛苦,而夫人小姐们要学的东西比起他来只多不少,他真的难以想象苏清落是怎么学会和适应这些繁冗的规矩的。

他能看出来,苏清落骨子里和他一样是个不喜束缚的江湖儿女。

平时只要身边没有其他人,她便会明显放松下来,不再坐得笔直,若是仔细观察,还能从她淡漠的眼神中发现一些厌烦之意。

“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学?”他不明白,也不屑绕弯子,遂直接问出口。

“因为……那是父亲的期望。”苏清落头也不抬地答道,手中毛笔在纸上留下娟秀端正的蝇头小楷。

为了这个便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吗?

或许是看出他的不解,苏清落接着道:“若不是父亲看重,我和娘现在还不知在后院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和其他庶出兄弟姊妹为了每月那点微末的例银和补给争斗不休。”

“可是清落,你该为自己而活,你就是你自己啊,没有必要去刻意迎合别人。”

她的手猛地一颤,纸上蓦然晕开一大片污渍,苏清落若无其事地覆上新纸,抬眼看向毫无坐相的某人,忍不住出声提醒:“你现在是我的大丫鬟,能不能注意一下仪态?”

李跃文讪讪笑了笑,乖乖并拢双腿,坐直了身子。

与此同时,他心里却越发难以理解——若不是苏丞相的不闻不问,她们母女之前又怎会过得如此拮据?

更奇怪的是,先前放任她们母女在后院自生自灭,一朝之间却变了个态度,锦衣玉食地供着,这……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吧?

李跃文没有点破这一层,毕竟还只是他的猜想,一来没有可靠证据可以证明,二来他也不希望苏清落因此伤心难过。


——伍

“啾啾……”

一只圆头圆脑的麻雀停在枝头,歪着脑袋打量池边的青衣姑娘。

下一刻,破空声响起,麻雀被穿胸而过,抽搐了几下掉到地上。

青衣女子收起弩箭,嘴角微勾,神色得意,抬脚大跨步朝树下走去,捡起方才掉落的麻雀,拔下短箭走回原地。

“李跃文,你手里拿的什么?”苏清落停下抚琴的手,极为感兴趣地盯着他手里的弩箭,眼神亮晶晶的。

“哟,不练琴啦?”李跃文把玩着手里的弩箭,笑得贱兮兮地凑到她跟前。

阳光下,那张易容出来的女子面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不知怎么晃了苏清落的眼,连带着心跳都快得不正常起来。

她不自然地偏开视线,眼神游移不定,莫名有些心虚:“咳……劳逸结合。”

“这是最简易的弩箭,制作原理不难,想学吗?”见她目光粘在弩箭上,李跃文便将手里巴掌大的弩箭递给她,语气带着诱惑道:

“我师父还会做连发的弩箭呢,师妹不如考虑考虑跟我回师门,到时候只要你想学,我师父定然会倾囊相授。”

苏清落爱不释手地翻看这把精致小巧的弩箭,闻言眼睛又亮了几分,就在李跃文以为她会答应的时候,她的眸子又忽地暗了下去:

“我走了,父亲怎么办呢?”

她永远记得多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是父亲牵着她的手把她和娘送到了这个温暖又漂亮的院子里,从此她们母女俩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虽然父亲对她的要求总是很严苛——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也很少来看她和娘亲,甚至经常忘了她的生辰,但她从未怪罪过父亲,毕竟他是一国丞相,日理万机,忙得忘了也很正常。

“可……” 可你父亲真的在意你吗?

李跃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可没忘了不久前苏清落感染风寒,那个所谓的父亲连句问候都没有。

最终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诱拐行动彻底宣告失败。

转眼到了苏相的寿辰,府上大办宴席,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不少都是朝廷命官,上赶着来巴结他的。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昏庸软弱,沉迷于声色犬马,宁王和苏丞相把持朝政,二人权倾朝野,近来又有联合之势,朝廷几乎成了他们的一言堂。

宴席上,每桌按皇家宴会标准上了四十八道菜,尤其是苏丞相和宁王那桌,其中两道——“凤尾鱼翅”和“龙凤呈祥”更是只有皇帝才能吃到的珍馐。

二人这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众宾客也都心照不宣,在他们看来,宁王篡位是迟早的事。

开宴之前,送贺礼是最能直观表现此人站队的,有阿谀谄媚之辈送“万寿纹尊”,暗示“万岁”之意;有朝秦暮楚之流送颗极大的夜明珠,珍贵却并无其他含义;也有刚正不阿者送了尊挂着马鞍的鹿的塑像,暗讽苏丞相如同古时的权宦一般“指鹿为马”。

到苏清落时,她站起来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今日这首《广陵散》就是我送给父亲的生辰礼。”

闻听此言,举座皆惊,这首曲子难度极高,天下能完整演奏出来的不过数十人。

会客厅中央已经摆好了一架古琴。

苏清落面沉如水,神色镇定,微不可察地轻呼了口气,随后缓缓拨动琴弦。

一时间,整个厅内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沉浸在这美妙绝伦的琴声中。

最后一个音结束时,众人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不少人心中有怅然若失之感。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陆陆续续才有叫好声响起。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今日听君奏一曲,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呐!”

更有人转而夸起了苏丞相:“丞相大人真是教女有方啊!”

坐在主位的苏丞相听了这些溢美之词笑得合不拢嘴,看向苏清落的眼神里多了些欣慰和满意。

苏清落按捺住心中的欣喜,不骄不躁地朝众宾客盈盈一拜,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低着头控制不住地唇角上扬,这是父亲第一回用这般肯定和欣慰的眼神看她,此时此刻她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宴会结束后,李跃文憋得难受,想方便一下却找不到茅房,无奈,苏清落只好领着他过去。

“都来府上半年了,怎么连个茅房都找不到?你可真行啊。”

四周无人,苏清落无所顾忌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见他夹着腿走路的样子,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李跃文的表情愈发窘迫,脸红得隔着人皮面具都能看得出来。

走到一半,苏清落听见旁边的屋子里隐约有父亲和另一人的声音,似乎还提到了自己,她忽然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前面直走到尽头左拐就是茅房,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她抬手指了个方向,李跃文像得了特赦似的飞快跑过去,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四下只余竹叶的沙沙声,静谧清幽。

苏清落轻手轻脚地靠近远处那间屋子,终于听到了清晰的说话声。

“老苏啊,你当真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送?进了宫门以后可就生死难料喽。”

“呵呵,不过是个培养多年的棋子,折了便折了,谈何舍不得?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该到她发挥价值的时候了。”

“这未免太……”那人的声音似有些不忍。

苏丞相冷声打断道:“你我既然已决定共谋大业,便不该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一句句话语如同刀子般扎在苏清落心口,扎得鲜血淋漓。

他们说的还能有哪个“女儿”呢,嫡长女苏清影被送到三清观修行,嫡次子苏泽在江南富庶之地任知州,整座府邸可不就只有她这个三小姐嘛。

苏清落自嘲一笑,泪水打湿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这里,连李跃文是什么时候跟上她一起回了酌月居都没发现。


——陆

“清落,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是谁,师兄替你好好教训他!”

苏清落低着头自顾自地往前走,也不理他,直到被问得烦了才冷冷丢下一句:“不必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的眼泪早已风干,但眼眶仍然红肿得厉害,那双往日里黑亮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脸色惨白如纸。

她绕开李跃文,如行尸走肉般回房关上门,隔绝了李跃文担忧的目光。

初秋的风裹挟着几片泛黄的叶子掠过半空,带来几分细微的凉意,李跃文无措地站在门前,几次抬起手要敲门却又放下。

正踌躇不定间,有只不起眼的灰色山雀飞落肩头,偏着脑袋拿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

“肥啾,你怎么来了?”

李跃文转身往自己房间走,顺手捋顺了小山雀背上炸起的灰色绒毛。

这只灰雀是师弟阿昭养的宠物,平日里好吃懒做,被养得圆滚滚的,便得了“肥啾”这么个名号,大名叫什么他是真记不住。

师弟向来对这小家伙宝贝得很,难得派它出来一趟,定然是有要事找他。

李跃文掩好门窗,这才取下肥啾腿上绑的信纸,慢慢展开一卷黄豆大的纸条。

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一行极为潦草的字迹:“师父病重,速归。”

另一边,苏清落搬出了床底下藏的几坛桂花酿,歪靠着小茶几,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

一些以往疑点重重却被她忽略的事情慢慢浮出水面,那层漂亮的糖衣被揭开,露出内里丑陋而残酷的现实。

五年前她入族谱成为相府三小姐后不久,大小姐苏清影便被苏丞相送到三清观修行,二公子紧随其后,被打发去江南做官。

这样一来,即便他谋反失败,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受牵连。而苏清落呢,等待她的下场自然是死路一条。

棋子和孩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苦笑一声,眼底满是嘲弄。原来从那时开始,苏丞相便意欲谋反,开始培养她这颗棋子了。

那时,他请来教习琴棋书画的老师,定期考察她的课业,每一次不管他要求多么严苛,她都尽力去达成。

在苏清落的印象里,父亲很少对她露出笑容,甚至有些冷漠,她便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年幼的苏清落坚定地相信这是父亲对她的看重和考验,于是拼命完成所有的考核,却不知这只是在为他的大业增加成功的筹码。

原来,她迟早是要被送进那吃人的深宫,去助他完成千秋大业的。

一坛酒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大半,苏清落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机械性地往嘴里灌酒。

门吱丫一声被推开,有人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酒,一边收拾乱糟糟的茶几一边不高兴地数落她:

“清落,你前阵子风寒才刚好,不宜饮酒,毕竟这醉酒伤身,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少喝点。”

那人蹙着眉头,眼含担忧,话语里句句关切,“我去煮碗醒酒汤,待会喝了早点歇息,别再喝酒了。”

说着起身要走,衣摆却被一道力量拽住。李跃文无奈地回身坐下,以为自家师妹又在耍小性子了,张口正欲安抚几句,却在不经意间对上那双眸子时猛地怔住。

她的眼睛微微泛红,笼罩着一层雾气,眼底满是脆弱和无助,漂亮得像易碎的琉璃,让人没法不心生怜惜,就连声音都比平日软和了不少:

“你要走?”

李跃文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心中生出不忍,明明是简单的点头,他却点得重似千斤。

“……清落,师门有命,我得回去了。你练琴的指套总是磨损,我寻了更好的材料给你做了几副耐磨的,下次练琴时记得戴上,别再伤到手了。”

“师叔体内的毒最忌情绪激动,我开了张镇静的药方,记得每日按时服用,暂时不会有大碍。”

“这些都放在我房中,一进去就能看到,还有……”

苏清落死死盯着他,眼底的水汽越聚越多,“你真的要走?”

“听话,清……”

李跃文睁大眼,嘴唇被一个温热柔软的物事封住,对方长而蜷曲的睫毛微微颤抖,犹带泪痕,在眼前纤毫毕现。

桂花的清香随着这个吻而越发浓郁,他呆愣了好一会,随即心底涌上狂喜,原来他不是单相思?!

“清落……唔唔……”

李跃文逮着间隙张口想说话,对方竟无师自通地探入舌头,在他口中攻城略地,连他方才推拒的手也被牢牢钳制。

明明他武功不差,这会儿四肢却像锈住似的半点招式都使不出来了。

灼热之感渐渐自小腹升起,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有了反应。

李跃文浑身一僵,猛然挣脱束缚,撑着地面往后挪了几寸,他偏过头去,喉结上下滚动,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

“清落,你醉了,我、我先走了。”

空气似乎变得灼热,心跳声重重地在胸腔回响,李跃文仓惶起身欲逃,却不慎被桌脚绊倒,又跌了回去。

酒精最能放大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欲望。苏清落虽然从未言明对他的感情,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个恣意洒脱的少年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不可或缺的位置。

她明白他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江湖与宫廷就像两条平行线,往后余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心底的欲望在不断滋长,催促着她做点什么,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苏清落选择了顺从欲望,既然注定没有将来,何不把握现在,最后放纵一次?

她欺身而上,断了他的退路,将他压在身下,几近蛮横地封住对方的唇,加深了刚才的吻。

空气越发粘稠炙热,李跃文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按住在身上四处点火的手,偏头躲开那绵密又窒息的吻,喘息着说道:

“清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的眸子同样染上了欲色,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

“知道。”

苏清落单手钳住他的下巴,低头便要吻下,不料身下之人竟一转攻势,上下颠倒,翻身压下,扣住她的后脑勺回以同样的吻。

窗外夜色渐浓,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绯红的荷花上,反倒衬得花朵愈发娇艳,花瓣在雨中起起伏伏,迎风招展,摇曳生姿。

远处漆黑的天幕漏出一点光亮,身侧的人已然疲惫地熟睡,李跃文低头在她额上烙下一吻,掖好被角起身下床。

他就着月光写下字条,最后看了眼床上的人,随后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柒

天色大亮,窗外不知名的鸟雀纷纷苏醒,“啾啾”声此起彼伏,床上的人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乌黑深邃的眼睛,带着刚睡醒时的迷茫。

她半闭着眼睛朝身侧探去,只摸到一片冰凉柔软的被褥,原本躺在那的人早已消失不见。

苏清落瞬间睡意全无,她揉着酸疼的腰坐起来,眼底慢慢凝结上一层寒霜,脸色黑得吓人。

这人说走就走,倒是潇洒得很。她冷笑一声,揉了揉额角跳动的青筋,宿醉带来的头疼让她脑中一片混乱和烦躁。

只记得李跃文要离开相府,自己借着酒劲做了些逾越的事,其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纤细白皙的手指捻起床头的纸张,上面只有短短一列字——“清落,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傻子。”她嗤笑一声,眼神不觉间柔和下来,随即又染上浓烈的悲意,“我大概要失约了。”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权,以前是,现在也是,区别只在于知不知情罢了。

对她来说,向来只有“能不能”的问题,而没人会在意她“想不想”和“喜不喜欢”。

予安村。

身着夜行衣的男人风尘仆仆地在院门外下马,门口早已等候了一个半大少年,一见他出现,连忙迎了上去。

男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俊而憔悴的脸,语气焦急道:“阿昭,师父怎么样了?”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师父他……”阿昭红了眼睛,垂着脑袋低低抽泣,他肩上的灰山雀难得安静下来,似乎也受了主人的情绪感染。

不待他说完,李跃文已经急匆匆跨进了这个农家小院的大门,径直朝主屋而去。

阿昭抬起袖子匆匆揩了把眼泪,忙跟上大师兄的步伐。

床上半躺着一个面容消瘦、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他半睁着双眼,目光没有焦距,似乎陷在某个回忆里。

听见门外进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终于掀起眼皮,眼里亮起点点星光,颤声道:“小攸……是小攸回来了吗?”

然而进来的只有师兄弟二人,并不见他朝思暮想的女子,云止眼神暗淡下去,抱紧了怀中的画轴。

李跃文咚的一声朝床跪下,“弟子有负师父重托,没能带回师叔和师妹,还请师父责罚!”

要从堂堂丞相府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三姨娘和三小姐谈何容易,此前他就飞鸽传书与师父师弟商议过对策,但并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本想徐徐图之,奈何师父的病突然急转直下,他也只能匆忙赶回。

当年要是直接把玄鞭交给师父就好了,李跃文自责不已,如果能提前几年去京城找回师叔,也许师叔体内的毒还不至于深到无药可救,师父也不至于相思成疾。

那时他年少贪玩,在京城玩了一圈回来后随手把玄鞭借给了村口的刘大娘当井绳,随后就带着一帮孩子上山疯玩去了。此后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于是这一借就是六七年,直到师父某天晚归时去刘大娘家讨水喝才发现。

“师父,都是弟子的错,要是当年弟子直接回家将玄鞭交给您,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师父也不会……”他声音渐渐哽咽,眼里满是懊悔。

“小文,先起来吧,师父不怪你。”

大抵是天意如此吧……云止叹了口气,示意徒弟起来。

“咳咳……”云止摆了摆手,示意大徒儿不用再给自己顺气了,他低低喘了几口气,勉力开口将徒弟们召到面前:

“小文啊,往后你们师兄弟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莫要惹是生非,好好将墨家绝学传承下去。”

他瞥了眼少年肩上的灰山雀,“阿昭这孩子生性跳脱,门派绝技学得粗枝大叶,反倒对旁门左道钻研颇深,你作为师兄要多看顾着些,莫让他荒废了学业。”

“师父,徒儿明白。”李跃文哽咽着点头应下,一旁的少年早已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当黑暗吞噬掉天边最后一缕残阳时,云止的气息几乎微不可闻,他浑浊的双眼渐渐涣散,嘴里喃喃自语:

“小攸,对不起,这次……师兄先走一步了……”

师兄弟俩的哭声淹没了这间不大的木屋,没人听见他在弥留之际说了什么。

……

相府,大红喜轿停在门口,等着迎接新娘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场面热闹非凡,不少百姓围在门口看热闹。

今天是相府三小姐嫁入皇宫为妃的日子,这排场,比起当年的谢皇后也是不遑多让。

“小姐,该上花轿了。”一旁的丫鬟忍不住出声催促。

镜前螓首蛾眉、仙姿佚貌的女子眼中泛起波澜,她似是终于回过神,清冷的眸子扫向丫鬟,朱唇轻启:“走吧。”

就在刚才,她有一瞬间特别希望李跃文出现在面前将她带走,从此浪迹江湖,海阔天高任鸟飞。

可她没有任性的资格,她既不可能抛下娘一走了之,也不可能轻易逃脱这个牢笼。

苏清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进宫夺得圣上的宠爱,令谢皇后失宠,帮助苏丞相一步步瓦解谢家势力,让小皇帝唯一的靠山倒塌,届时夺权篡位对于苏丞相来说便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视野被暗红色遮盖,盖头的一角随着轿子的移动而晃来晃去,她的心情如同飘零在雨中的浮萍,充斥着对前路的迷茫和惶恐。

……

三个月守孝期一满,李跃文便开始收拾行李要走,他急匆匆拿上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打银票,背上包袱就往后院的马厩走。

“欸?大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去?”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顾不得逗弄手里的灰山雀,蹦下台阶跟上前面的背影。

李跃文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阿昭,好好看家,我去京城接你嫂子回来!”

说完利落地跨上马背,一扬马鞭走远了。

“哦……啊?!”

阿昭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抬手招来一只灰色的山雀,笑道:“大将军,看来咱门派喜事将近了,我们可得好好筹备筹备。”

“啾啾!”

他戳了戳小山雀鼓鼓的将军肚,脸颊两侧的酒窝愈发明显。


——捌

景仁宫内殿,苏清落顶着红盖头独坐在床榻上,宽大的袖摆被绞得起皱,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桌上的酒里被她下了药,不同于一般的迷药,这种迷药名唤曼陀罗,具有致幻效果,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能使服用者误以为与他人交合,然而实际上只是做了场梦。

给皇帝下药可是死罪,苏清落知道自己此举太过莽撞,但她从心底里抗拒跟皇帝同房,便只能出此下策。

但愿不会被皇帝发现吧……

她捏紧了衣角,深呼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通通压抑下去,维持着一切如常的表象。

吱吖——

门被人推开,随后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正在朝着内殿不断靠近。

盖头被人掀开,苏清落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冷峻高大的男人,极其自然地露出娇羞而带着崇敬的神色:“皇上……”

“你的算学如何?”景城摆手打断她的话,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动作随意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端方矜贵之感。

苏清落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措手不及,愣了会儿才道:“回皇上,臣妾学过一些,只是……有些不尽如人意。”

“无碍。”景城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什么东西递给她,“来,把这道题解出来,否则今晚不许休息。”

这是什么章程?苏清落云里雾里地接过,低头看到题,顿时觉得脑袋隐隐作痛起来。

只见纸上写着:“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日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几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当年琴棋书画她可以学得毫不费力,独独算学怎么努力也学不会,这次可真是精准打击到她的死穴上了。

苏清落皱起眉头,脑筋好似打了结,盯了半天理不出思路,只好起身到书案边坐下,提笔在草稿纸上认真演算起来。

尽管头疼这些题,她还是悄悄地松了口气,既然皇帝对她不感兴趣,那酒便派不上用场了。

这边忙着解题,那边的皇帝也没闲着。

他不知从哪抱了床被子出来,蹲在地上极为熟练地铺开,随后脱下大红的喜服躺了进去,只留下一个侧躺的背影。

“朕就先歇息了,朕相信以爱妃的天资,区区算学题定然不在话下。”

苏清落:“???”

她面上的温柔小意差点维持不住裂开。

狗皇帝!苏清落咬牙暗骂,却不得不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微笑道:“嗯,陛下日理万机,早些安歇也好。”

案上灯火一直燃到深夜,苏清落撑着脑袋满脸麻木地在草稿纸上一遍遍演算,沉重的凤冠被取下丢在一边。

终于,她抓住了一闪而逝的解题思路,解出了这要命的算学题。

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苏清落只觉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整个人透着熬夜后的疲惫,而狗皇帝早就上朝去了。

察觉到伺候梳洗的宫女们暧昧偷笑的眼神,苏清落不打算解释,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效果不是么?只不过换了种方式而已。

入宫后的日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暗流汹涌、危机四伏,各宫嫔妃竟能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也算一大奇观。

狗皇帝似乎很闲,如传闻中一样不理政事,醉心玩乐,整日在各宫妃嫔间游走,有时在安嫔那听曲儿,有时拉着赵美人和他切磋投壶,总之这宫里的女人多少都有点才艺,能陪着皇帝玩一整天不带重样的。

不过那位谢皇后倒挺沉得住气,竟对此毫无怨怼,让苏清落抓不到一点错处,自然也就找不到陷害她的机会。

更糟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月事了,算起来就是从李跃文离开那晚到现在的时间。

“张太医,如何?”她紧张地盯着太医的表情,指甲不自觉掐进指腹。

两鬓斑白的老头缕胡须的手蓦地顿住,而后满脸喜色地躬身行礼:“恭喜娘娘!您腹中龙胎已两月有余!”

苏清落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故作欣喜地浅笑道:“太好了!辛苦张太医了。”

顿了顿,又装出一副小女儿娇态,脸颊微红,“只是,此事还望张太医保密,本宫想给皇上一个惊喜。”

送走太医后,苏清落瘫坐在贵妃榻上,心情复杂难以名状。

若是留下这孩子,往后就要时时提心吊胆,一旦被发现混淆皇室血脉,便是死罪一条。

若弃了这孩子,她心中又不忍,这是她与那人唯一的牵绊了,深宫清冷寂寥,有个孩子陪伴也是个慰藉。

罢了,索性就冒这一回险保下孩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至于皇帝那边……她手里的曼陀罗还剩下一些,待他来时下在茶点里,事后只要处理干净,应当不会有人发现。

她从未与皇帝同过床,若要让皇帝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就只能使些手段了。

“爱妃,在想什么?”低沉磁性的嗓音蓦然响起。

苏清落手一抖,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团浓墨,她镇定自若地回话:“回皇上,臣妾在想这道题该如何解。”

这天夜里,皇帝照旧驾临她的景仁宫,然后照旧出了道算学题,不同的是,这次的题是“鸡兔同笼”。

人人都道苏贵妃宠冠后宫,令天子流连忘返,夜夜笙歌,谁能想到她每次被临幸都是在做题?

她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皇帝,那个冷峻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单手捧着本书,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要不是书的封皮写着“宫廷风月录”,她还以为狗皇帝在看什么兵法策论呢。

茶杯见了底,药效也渐渐开始发作,啪嗒一声,书掉在地上,皇帝歪靠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机会来了。苏清落起身靠近,轻轻推了推皇帝,见他怎么也唤不醒才放下心来。

而后她略微吃力地横抱起皇帝放到床上,将对方和自己的衣服脱到只剩里衣,又在自己脖子、锁骨间掐了几道红印,最后盖上被子并排躺下。

现在只等明早皇帝醒来,苏清落充分利用演技让他完全相信两人间发生了那事。


——玖

苏清落醒得比皇上早,她用力揉揉眼睛,令眼角染上绯色,霎时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感,而后重新闭上眼,装作还在熟睡的样子。

“唔……”景城捂着晕乎乎的脑袋睁开眼,记忆有些混乱,只记得昨晚不知怎么把苏贵妃当成了他的阿熠,然后……

想到这,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不少,偏头对上一张熟睡的绝美面孔,差点吓得叫出声。

好在及时憋住,没有毁了他英明神武的形象。

他缓缓抽出被压麻的手臂,脑中已经开始演习向阿熠认错的各种姿势,心里不断祈祷对方千万别在这时候醒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怀里的人轻轻嘤咛一声睁开眼,那双精致的凤眼在看向他的一瞬间骤然聚起雾气。

“皇上,昨晚臣妾见您乏了,便扶您去休息,谁知……谁知皇上忽然命臣妾侍寝,臣妾推拒不得,只好、只好……”

怀中云鬓半偏的美人红霞满面,似是羞得再也说不下去。温香软玉在怀,佳人含羞带怯,当真是一幅美景。

但身为另一方当事人的景城显然并无欣赏的心思,余光发现她颈间印记后更是不敢再看对方,满心的愧疚和懊恼无处宣泄,于是脸色便越发难看。

“既如此,爱妃就好好休息吧,朕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在此作陪了。”

他皱眉打断对方,撂下这句话后便急匆匆离开了景仁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穷追不舍。

“臣妾恭送皇上。”

苏清落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殿中,脸上恭顺柔弱的表情悉数如潮水般退去。

她面无表情地吩咐婢女处理干净昨晚的茶水,玉手轻轻抚上小腹,眼神无比柔软。

……

一个月后,景仁宫传出苏贵妃有喜的好消息,皇帝当即赏赐了一堆珍奇异宝和名贵补药,惹得众妃嫔艳羡无比,一时间巴结讨好者甚众。

没过几天,一封来自苏府的家书也送到了她面前,是她那个“好父亲”写的。

苏清落的目光落在中间一行字上——“我早已知道你肚里的孩子是个野种,若是不想计划败露连累整个苏家,害死你母亲,便听我的话将孩子堕了,嫁祸给皇后,借此挫一挫谢家的锐气······”

这是要她在孩子和母亲之间二选一啊……

连远在宫外的苏相都知道了,她又还能瞒多久?她的那些手段真的没有一点纰漏么?皇帝清醒之后难道就不会有所察觉么?

苏清落浑身发冷,指甲不自觉深深掐进手心,是她太过自以为是。

如果非要选一个,苏清落红了眼睛,泣不成声地抚上小腹,“孩子,对不起,娘真的不想失去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雪白的纸张被她无意识地攥出蜿蜒曲折的褶皱,那些皱痕像一张绵密的蛛网,将她笼罩其中,越是挣脱便缠得越紧。

按照后宫惯例,每日卯时,所有妃嫔须得向皇后请安。

长春宫中,一种莺莺燕燕笑作一团,气氛很是融洽,皇后向来没什么架子,任由她们笑闹,有时聊到开心处笑得格外豪放。

苏清落如往常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中间品茶,耳边环绕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没有丝毫不耐,眼底反而带着温和的笑意。

其实她很喜欢这些会笑会闹的妃嫔,比那个死气沉沉的相府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惜,她注定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唔……”苏清落忽然痛苦地捂住小腹,疼得弓下身子,旁边有人发现了她的异状,很快传了太医。

不多时,一股蜿蜒的血流顺着她的小腿流下来,渐渐的,血量越积越多,染红了大片裙摆。

也不知是谁惊动了皇帝,太医看诊之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远处匆匆赶来,身后携带着一众侍从,声势很是浩大。

“查出来了吗?”

“回皇上,臣在贵妃娘娘所用的茶盏中发现了藏红花残留物。”

景城抿唇不语,冰冷的眼神扫过在场众妃嫔,气压一时降到了极点。

嘭的一声响起,似有重物落地。

众人循声看去,那是皇后的贴身婢女春和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满头冷汗。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顿时所有人看向皇后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给朕一个解释。”景城冷冷地盯着皇后,语气里压抑着涛涛怒意。

不待皇后开口,春和先一步道:“皇上,早上是皇后娘娘说苏贵妃有孕在身,需要好好补补身子,叫奴婢特意往贵妃娘娘的茶盏中放些安胎的补药,也不知怎么就成了藏红花。皇上,您要相信皇后娘娘啊,她怎么可能会害人……”

景城不耐烦地摆手打断春和,只看着皇后重复道:“解释。”

“臣妾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做就是没有做。”谢熠丝毫不惧地直视皇帝,满腹委屈凝成眼泪,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好,好得很!传朕旨意,皇后谢氏心肠歹毒,谋害皇嗣,即刻起,打入冷宫!”

景城似乎是气极,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周身气息冷得吓人。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苏清落知道,藏红花是她一早涂在嘴唇上,只等喝茶时顺着茶水流入腹中,之后便可顺理成章地把胎儿的死嫁祸给皇后。

没了孩子之后,苏清落一连好几个月都在做噩梦,梦里全是那个满脸是血的孩子一遍遍质问为什么不要他了。

“清落,清落……”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做噩梦了?”

苏清落睁眼,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笑盈盈地坐在床边,月光柔和了他的轮廓,清俊的五官越发温柔。

“师兄!”

久别重逢,苏清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扑进对方怀里,整个人埋在熟悉的皂角清香里,那颗多日来惶惶不安的心随之安定下来。

自家师妹难得唤他一声师兄,李跃文开心得有些飘飘然,呆坐着任人抱了好半天,险些把正事给忘了。

“清落,我知道你是被迫入宫的,所以我想了个办法带你逃出宫。”他的手像哄孩子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苏清落靠在他怀里有些昏昏欲睡。

李跃文无奈地低头捏了捏她的脸颊,将她的意识唤回身体,这才接着道:“我这几日探听到苏丞相近期意图谋反,到时皇宫里必然乱作一团,你只要戴上我特制的人皮面具,跑到冷宫与我汇合,我们便可借机逃出去。”

“可是……”

“师叔的事不用担心,我师伯已经潜入苏府,到时他们在前线打仗,后方定然自顾不暇,我们里应外合,定能救出师叔。”

心里想的都被对方猜了个十成十,苏清落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困意再次上涌,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手却紧紧抱着李跃文不放,像是生怕人再跑了。

“困了就睡吧,我今晚不走。”他合衣环着她躺下,嗓音轻缓柔和,带着某种惑人的魔力,苏清落很快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

一夜无梦,她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拾

“死疯子,别以为那个苏清落成了贵妃你就可以鸡犬升天了,呵呵……我告诉你,那个贱人就是个送死的棋子,利用完就丢的垃圾而已!”

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站在酌月居的小院内,一对三角眼里泛着恶毒的光,满脸嚣张地对着坐在树下玩纸风车的妇人大放厥词。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时候被苏清落打个半死的四公子苏霁。多年来迫于苏清落的淫威不敢来造次,如今苏清落入宫了,遂趁此机会逞逞威风。

正主不在,口头上欺负一下她娘也不错,就算东窗事发,大不了他抵死不认,反正也抓不到实际证据。

“落落……落落怎么了?”那神态痴傻的妇人像是从某种混沌状态惊醒,神色紧张地追问他,“我的落落出什么事了?!”

说了半天终于等到对方回应,苏霁喜不自胜,他咂了咂干得起皮的嘴,掏出水壶猛灌了一口,很快将话题重点由对妇人的人身攻击转向对苏清落惨状的夸张描述。

眼看着对方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焦虑,苏霁越发得意起来,嘴里的话更加滔滔不绝。

“呃、唔……”于氏面色难看地捂着脑袋倒在地上,额角青筋条条凸起,最后实在受不了这种痛苦,疼得直往树上撞。

苏霁吓了一跳,慌忙扶起于氏,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来了一众丫鬟仆妇,有人请来大夫看诊,而此时于氏已经疼得气息奄奄,生死不明。

把脉的老大夫缓缓摇了摇头,意思是可以准备后事了。

苏霁顿时吓傻在当场,待他反应过来,于氏的尸身已经被苏丞相授意草草处理了。

没过几天,“于氏”重新出现在酌月居,苏霁乍一见她还以为大白天闹鬼,吓得差点给人跪下。

一开始,他能明显感觉到这是另一个人假扮的。而后,这个“于氏”的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像本人。

苏霁噤若寒蝉,他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冷宫的兵力守卫最为薄弱,李跃文自然将出宫的路线选在了这里。

不过,他总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像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暗处的黑衣侍卫无声地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老大,要不要动手?”

玄五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先看看这小贼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这十个人都是皇上从暗卫营里挑出的精锐,专门派来保护皇后娘娘,平时一般不轻易出手,除非皇后娘娘有危险。

玄五作为这十人小队的头领,身上更是肩负着皇上对他的信任和重托,因此丝毫不敢怠慢。

不远处某片朱红的宫墙内,一身素色齐腰交领襦裙、打扮干练的女子正在练剑,矫健的身姿携着长剑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煞是好看。

李跃文暗暗惊叹,冷宫里竟有如此高手,只可惜被困在这宫墙内,成了皇帝的金丝雀。

只稍作停留,他抬脚欲施展轻功离开,小腿却倏地一麻,似乎被什么打中,而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墙上跌下来。

“阁下好雅兴,做梁上君子做到皇宫来了。”那女子笑颜如画,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李跃文此刻摔得眼冒金星,想爬起来跑掉却又被那女子点了穴位,瘫在地上一点也动不了。

“保护皇后娘娘!”

暗处冲出数十个黑衣侍卫,见此情景皆是一愣,还是其中的领头者反应最快。

玄五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粗麻绳,将地上的李跃文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后小心翼翼地觑着谢熠的脸色,静静等待吩咐。

“去把你们的主子请来。”

谢熠看见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暗卫也很是诧异,猜到多半是某个人的手笔,不由得气恼这人又擅自行事,什么也不愿同她说。

“阿熠,听说有刺客,你可有受伤?”

远处有个明黄色的身影匆忙赶来,一过来便拉着她的手上下查看,见人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谢熠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神色冷淡道:“陛下还是先处理刺客吧。”

景城伸出的手被晾在半空,情绪瞬间低落下来,整个人蔫耷耷的,眼底满是委屈,不知怎么让谢熠想起了被主人冷落的小奶狗。

这人惯会这一套,谢熠偏过头不看他,怕自己下一刻又忍不住心软了。

趴在地上的李跃文暗想:“学到了。”

身材高大的帝王蓦然转过身,冷冷盯着地上的刺客,李跃文不禁暗暗感叹此人变脸速度之快。

玄五立刻会意,凑到景城耳边禀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回怕是要栽在这儿了。李跃文有些绝望,只求皇帝能给个痛快点的死法。

“小贼,朕看你轻功不错,可愿为朕所用?”

墨家世代祖训——不能为皇帝卖命,否则会给门派带来灭顶之灾。这是在一次惨痛教训中流传下来的。

李跃文不敢冒这个险,他不能牵连门派,只好咬牙保持沉默。

“哦?你确定不答应?”景城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眸色越发幽深,“那么苏贵妃私通外男、秽乱后宫之事便也不必再瞒了。”

“你!”李跃文瞳孔骤缩,背后惊起一片冷汗,片刻后,他屈辱地点头答应,心里暗骂:狗皇帝。

“草民李跃文谢皇上不杀之恩。”

“不必多礼,起来吧。朕要你混入丞相府探听消息,事成之后重重有赏,你可愿?”

“是,皇上。”现在他说不愿意有用?

李跃文面上恭恭敬敬地揖手告退,施展轻功离去。

碍事的人走了,旁边却还站着数十个显眼的暗卫,景城扫了他们一眼,玄五立刻领会,迅速带着一干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此间事了,臣妾便告退了。”谢熠客气疏离地行了个礼,转身打算离开。

没走两步却被人从后面抱住,属于那人的清冽气息将她包围。

“阿熠,我想你了……”他埋首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温热的气息扑在谢熠颈间,微微带着痒意。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从住进这个收拾得一应俱全的冷宫开始,谢熠就察觉出不对,她细细回想景城那天发怒将她贬去冷宫的样子,才恍然发现他生气的表情做得太过刻意。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对方有没有真的生气她还是能看出来的。所以,他定然又有事瞒着她。

环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勒进骨血,谢熠吃痛地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腰上的力道迅速收敛。

“阿熠,我现在还不便告诉你,再等等我,好吗?”对方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边,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哀求,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落在颈间,烫得谢熠心里一颤。

她想回头看看他的样子,想亲手拭去他的泪水,可脑袋才偏过去一半,唇上就被人啄了一下,那人单手捧着她的脸还要再亲,被她气恼地挥开。

再一抬头,某人脸上哪有什么眼泪,分明笑得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小孩。

这一打岔,方才的事全然忘了,谢熠气极,抬手想打人,对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知道她下不了手。

果然,她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挥不下去。

谢熠哼了一声,挣开他的怀抱跑回屋,嘭地一声关上门。

景城眼含笑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十一

半个月后,李跃文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和苏丞相二人竟然在暗中与北疆蛮人勾结。

若要问怎么得来的,自然是李跃文靠易容术混进丞相府,扮做苏丞相亲信身边最受信任的小厮,光明正大听到的。

这次李跃文算是立了大功,按理应当重赏,但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推脱掉了,还献上一卷图纸,说是想用这次的赏赐加上图纸换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景城漫不经心地看着跪在下首的人,手里把玩着图纸,却并不着急拆开绑带。

“皇上不如先看看那张图纸再做决定。”

景城展开图纸,一架设计精巧的弓弩映入眼帘,“诸葛连弩!你是墨家传人?”

他激动地猛然站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诸葛连弩的制作方法早已失传数百年,而擅长机关术的墨家也不知隐退到何处。

如今有了这连弩,对阵叛军时的伤亡能至少降低两成。

“嗯。不过这连弩有个致命的弱点——射程和杀伤力有限,且极其笨重。”他顿了顿,补充道:“好在草民已经研制出了改进之法,若陛下答应这个条件,草民愿倾囊相授。”

“好,朕答应你,说说你的条件吧。”

“陛下,”李跃文双膝一弯,笔直跪下,“草民斗胆,求陛下事成之后恩准草民携苏贵妃离京还乡!”

他屏住呼吸,额头微微渗出汗水,然而预想中的天子之怒并没有降临,李跃文诧异地抬起头。

皇帝面色平静,丝毫未怒,眼神中划过一抹了然,轻描淡写地点头道:“好,朕准了。”

现今知道了宁王他们已经与北蛮勾结谋反,景城决定给他们下一剂猛药。

毕竟他的刀养了这么多年,也该出鞘了。

……

不日宫宴,谢老将军被发现私自持兵器入殿,有谋反之嫌,苏丞相趁机进谏,要求惩处谢将军。

在外人看来,自皇后被打入冷宫,皇帝已经与谢将军互生嫌隙一年有余,景城便顺水推舟地将谢将军贬去西北苦寒之地,并收回所有兵权。

皇帝失了左膀右臂,俨然已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苏丞相决定将起兵逼宫的计划提前。

而实际上,景城暗中派人给了谢将军掌兵信物,将北境暗中培植的暗卫营数万兵马交给他统领,以防蛮人趁国内动乱时入侵。

京城这边,景城以游玩为名疏通了抵达京城的大运河,确保暗中养在江南各城的精兵能半日之内入京。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一次,他要将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连根拔起,一举夺回权力,杀了那些乱臣贼子,为父皇母后报仇。

按照礼俗,出嫁的女儿第二年可以回娘家住三天,苏清落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娘亲。

马车在丞相府大门口停下,看着恭恭敬敬迎接他的父亲,苏清落只觉得讽刺,曾经她拼尽全力讨好也得不到一个笑容,现在却笑得满脸褶子地来迎她回门。

可就算知道了这个所谓的父亲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苏清落也不能与他闹翻,毕竟娘还在他手上。

“娘,落落回来看您了。”

甫一踏进酌月居,苏清落便直奔于氏的房间,脚步肉眼看见地轻快起来。

于氏仍旧呆呆地坐在榻上,手中捣鼓着七八岁孩童常玩的玩具。

“落落,我要抱抱。”见到苏清落,于氏朝她张开双臂,小嘴一撅,撒起娇来。

两人亲昵地抱了许久才松开,苏清落兴致勃勃地给于氏讲各种趣闻逗她开心。

到了夜里,苏清落自然地提出要和娘亲一起睡,于氏却有些犹豫,不过片刻后仍是答应了。

苏清落觉得有些古怪,以往她只要想和娘一起睡,娘都会毫不犹豫答应,而后兴高采烈地捧着她的脸亲一口,今天这是怎么了?

翌日清晨,苏清落扶着于氏在梳妆镜前坐好,亲手为她梳头,她很珍惜这难得的母女相处的时光,因此梳得格外的慢。

于氏坐在高脚凳上,来回晃荡着悬空的脚丫,铜镜中映出她孩子气的天真笑容。

视线触及于氏的耳后,苏清落盘发的手蓦地顿住,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落落,好了吗?”

“还没有呢,娘乖乖坐好不要乱动哦。”她面上若无其事地笑着,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人不是她的娘亲。

于氏的耳后有颗黑色的小痣,这件事只有苏清落一人知道,连于氏本人都没发现。

而这个女人的耳后白皙光滑,什么也没有,行为举止也与娘亲有细微的差异。所以,娘多半遭遇了什么不测,否则苏丞相没必要找个冒牌货来骗她。

费这么大劲骗她,是怕她这个棋子不受控制么?

凶手多半还藏在府中,并且毫发无损,很难说这里面没有苏丞相的授意。

苏清落心底的怒意和痛苦不断翻涌、积聚,恶意逐渐占据上风,最终凝结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这府中所有人为娘陪葬。

她佯装无事,继续一边梳头一边与假于氏说笑,只是细看之下,那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

回宫后,苏清落便决定与皇帝合作,她知道这无异于与虎谋皮,可那又如何?她早就做好了与苏丞相玉石俱焚的准备。

如今相权势大,已经完全压制了皇权,她不信皇帝不想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皇帝很谨慎,苏清落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对方相信她的诚意,她列了一份苏丞相派系所有官员的名单送给皇帝,同时向苏丞相传回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以混淆视听。

没过几月,苏相果然按捺不住地起兵逼宫,联合宁王攻打京城,与此同时,北疆也传来蛮人入侵边境的消息,国家内忧外患,局势貌似全然倒向苏相和宁王一边。

就在他们以为稳操胜券、成功攻入京城之时,数万只弩箭从天而降,将一干人马射成了筛子,随后大后方突然冒出数万黑衣甲士将他们包围,苏相和宁王早已死在弩箭之下,此时群龙无首,军心涣散,自然兵败如山倒。

叛军被消灭后,皇帝趁机大力整肃朝政,惩办贪官污吏,将苏相和宁王一派的势力连根拔除,景国朝政一时间前所未有的清明。

自此,皇帝一改从前的昏庸,开始励精图治,同时遣散后宫,搬进长春宫与皇后同吃同住,帝后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在民间传为一段佳话。

不过那些都与苏清落他们无关了。

某条乡间小路上,朝阳透过树叶撒下斑驳的碎金,一容貌绝美的女子怀抱骨灰盒骑在马上,另一白净清俊的男子牵着缰绳慢悠悠地在前走,二人相视一笑,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彼此。

这次若不是那位师伯,他们恐怕连于氏的埋骨之地都找不到,幸得师伯收敛了骨灰,不然……苏清落一阵后怕。

她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轻快的声音倏然将她拉回现实。

“清落,我们回师门后便成亲吧!”

“唔……容我考虑考虑。”苏清落眸中划过狡黠,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欸?清落……”

李跃文故作失落,眨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样子可怜极了,还硬生生把语调拐出了九曲十八弯,也不知是撒娇还是惊吓。

苏清落悚然一惊,嫌弃地撇过头,“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然而她的耳朵却透出了可疑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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