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日记(16)
2005年1月8日 晴
在声音里穿城而过
每天上午十点半,我总会听到一声轻巧的吆喝“收纸板,收酒瓶——”。这声音渐渐清晰,渐渐远去。我总被这声音叫醒,它成了我的闹钟。我见过这个男人,一个二十出头的贵州男人,穿着灰色夹克衫,总是笑嘻嘻的。他每天拎着老式的秤和打包用的塑料绳,穿街走巷,收购纸板和酒瓶。
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刚来丽江时还不像现在这么懒,我还可以在十点半以前走出客栈。那天碰到正在吆喝的他,我问:“你说的是哪里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用很别扭的普通话说:“贵州话:收纸板,收酒瓶。”
我笑笑,跟在他后面拉长声音学着他吆喝“收纸板,收酒瓶!”我学得维妙维肖,喊完我们一起笑。
每天,我沉默不语,走在由各种声音构成的古城。我低头穿行在古城里,一面小心地闪过成群接队的游人,路过一家又一家小客铺时,几乎每家卖葫芦丝的店铺都在放着《月光下的凤尾竹》。
我曾经非常喜欢这首曲子,每次听到,都可以摸到月光的清凉,闻到凤尾竹下晚风的味道,看到身材曼妙的傣家少女。而在丽江,这首曲子不再让我愉快了:它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我走路的脚步,我在这家听到曲子的中部,在那一家听到前部,在下一家又听到尾声。只要在走路,我就被这首切割得分外凌乱的曲子淹没,逃无可逃,让我晕眩。
我想,如果离开丽江,再听到这个曲子,它会强大地提醒着我丽江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它已经与丽江粘成一体,成了丽江声音的符号。
我呆在客栈晒太阳看书时,时不时会听到一个男人短促的喊声“煤——球!”我出客栈,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穿着做工蹩脚的西装。他的身后是一车撂得整整齐齐的蜂窝煤。一个女人,安静地站在一边,和男人一样脸上五抹六道的黑。他在小巷子里来来回回走,一遍遍短促地吆喝着:“煤球!”
有人探出头来,说:“来一百块儿吧!”他和妻子就拿出长长的木板,他们上身微微后仰着,每块板上高高地撂着二十四块煤球,贴着自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抬进别人家院子里。我和他们聊过天,他们告诉我,每块煤球三毛钱。他们送一车可以挣三块五。
以后,每次听到“煤——球!”的声音,我都会跑出客栈,看着这对夫妻或者安静地站在三轮车边,或者一丝不苟地送煤球。这对灰头土脸辛苦挣钱的夫妻总能让我感到很温暖。
每天下午六点,一辆白色垃圾车会奏着凄婉的纳西古乐,穿过整座古城。每家每户听到这曲子,都会把一天的垃圾拎出来,倒在车上。每天六点,是一个沸腾的时间,家家户户的女人拎着垃圾出来,倾倒,再返回。垃圾车就象多米诺骨牌,每往前滑行一段,就可以引出每家的女人和各色的垃圾袋。
我曾经随着垃圾车走过,目睹这整齐划一又默契的过程,觉得古城的这种清洁方式非常有意思。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作为让人们条件反射倒垃圾的音乐如此凄婉哀怨,就像一个弃妇在号啕大哭。每次我听到这声音,心都要碎了。
每天黄昏时分,大水车的附近总有很多零散的卖报人,他们手里拖着一撂报纸,卖力地吆喝着当天最醒目的新闻。我去年十二月五号来到丽江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电视,读过报纸。我所有的新闻全部是从他们的嘴里知道的。
“看报了看报了,美国的一个大使馆又被炸了啊……”
“昆明一家高校又发生血案了……”
“东南亚发生海啸啦.....”
每天他们总在报道灾难,每次走过他们身边,总能听到不幸的消息,世界变得一片灰暗。
每天黄昏,我都会去大水车附近走走,听听这些卖报人的“有报天天读”。我用几分钟时间就知道了这一天的新闻概要。他们已经成了我了解外部资迅的唯一窗口。
一天又一天,不同时间段里,古城里会响起各种不同的声音,或远或近,层叠往复。不管我在走路,还是呆在房间,我就像一只安静的小兽,竖起耳朵,仔细捕捉每一种细微的声响。
它们是各种声响环绕起来的丽江。从这个角度来看古城,虽然没有红色的屋,黑色的瓦,洌洌的流水,但它在另一维世界里内容丰富,应有尽有,它们是我耳朵里五颜六色的丽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