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间——谨以此文,纪念英年早逝的兄弟,以及早已逝去的青春!
很突然地,得到了黄勇去世的消息,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不到一年,我的脑海里,他依然是那个肤色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汉子挺拔的身影。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在黄昏的光影里微笑着朝我们挥挥手,转身走了——这一次的不同,是他永远不会再回头,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那时候,我们几个是关系特好的死党。
我,黄勇,张敬,李刚,四个不知天高地厚、酷爱武术搏击的愣头青小子,同在红电中读书,四个人应该不是老师们欣赏的学霸,但也不算是让老师特别操心的“坏小子”。我们白天上课,早晚抓住一切机会,到轩园的草地上、在友谊广场的小树林里练武功。那时候,我们整天拿武侠小说和武侠电视剧当真事儿,梦想自己刻苦练习之后,终能获得一身高来高去、纵横武林的好功夫,以便行走江湖、行侠仗义。
其实,在七零年代后期结束文革、改革开放伊始,无数或新鲜或诡异或奇妙或虚妄的人和事,比如从港台引进的文艺作品,又比如从民间挖掘的各种“国粹”,一下子在周围的世界里涌现了出来,不但我们这帮半大不大的小子热衷于按照港式武侠小说或电视的引导苦练武功,就在同一时期,大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热衷于玩各种诸如打鸡血,喝童子尿,练气功,搞大型带功报告会……等现在想来既魔幻又惊悚的“保健益寿”游戏——他们比我们还忙呢,严新、张宏堡等名字在这些大人们的心里,影响力应该比现在的那些个“大师”、“仁波切”厉害太多了。
我们对这些人和这些事倒是兴趣不大,都是十几岁的、血气方刚的小子,浑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哪有兴趣搞啥子养生保健、延年益寿的把戏,我们只想把自己浑身练得如钢似铁,能不能多活个十几二十年,才懒得去想呢,我们只想怎样才能练到一口气打他十几二十个人!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充满魔幻气质的时光。在以政治斗争文革结束后,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九零年代之前,时间之间,居然还有那么一段混杂着狂热的进取、疯癫的冲撞、勇敢的尝试、深沉的思考和迷茫的诗意的光阴的存在。我们身在其中,或如梦似幻、或如露如电,或浑浑噩噩、或认真执着——总之,我们用全情投入和无比的真诚,不仅是经历、而是刻意打造着只属于我们的青春——我们甚至没想过如果不成功,那又会怎么样呢?
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八零年代的后期。
很显然,我们无法成功,我们终究没有变成理想中的那些个白衣飘飘、快意恩仇、仗剑走天涯的武林高手,我们还得参加高考,接受考试,如果考不上,照样要想办法就业,找个能养活自己的饭碗。
高考很快结束,各有忧欢,时间的轨迹还在,但是,岔路口已经出现,我们只能分道扬镳、各自奔向自己的时空。
后来联系就少了,而在一个通讯手段极不发达的时代,一旦错过,可能就是永无交集。
读完大学,匆匆就业,因着邓大人九二年二次南巡带来的利好,我离开了熟悉的老家,一个人“扑下海”,就职于特区的一家外资企业。开始了如同打仗一般的职业打工生涯,每天动辄工作十三到十五个小时,整个身心处于极度兴奋与极度疲惫的交叉感应之中,哪怕只有十五分钟的空闲时间,我的第一反应基本上都是:别吵,让我打个盹儿!
没有时间休闲,没有时间谈恋爱,没有时间社交,甚至连喊“累”的时间都没有了。
过度忙碌,劳累透支,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彻底丧失“时间”概念,今夕何夕,对我很重要吗?一点也不,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我用青春赌明天,我能不能站到上升通道上去,让自己在不久的将来,有机会“赢”吗?
如同之前我们几个人苦练武功,想的也是:我花那么多时间刻苦练习,能否让自己在比赛的时候“赢”呢?
只有在年底回老家,我们几个才有可能见面,一起吃饭喝茶。大家互相调侃,岁月不但是杀猪刀,也是猪饲料,一个一个看上去腰身渐圆。但是,黄勇不一样,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时间流逝,挺拔依旧。
后来,他在东莞工作了一段时间,我去东莞出差,正好顺路看望他。当时,他和一帮同事住在集体宿舍里,我们一起吃饭,就睡在他的宿舍里,说笑,聊天,戏说从前,非常自然,和高中时的感觉一样。
多年同学加朋友,黄勇在我内心的印象是始终如一的:
首先,他是个重情的人!
那么多年,逢年过节,他都会来电来信问候节日快乐;他认真地搜集整理了很多同学朋友的联系方式,一旦有需要,找到黄勇,基本上就找得到我们人脉网络的交集;每当分别一段时间后,他总愿意打个电话发个信息,以维系可能随时消失在另一个时空的朋友……
然后,他也是个重义的人!
虽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忙需要他来帮,但是,委托他帮忙的事情,哪怕再小,只要他答应了,都会尽力去办。即便有时候由于种种原因办不到,他也会及时给出交代,并说明为什么办不到……
作为朋友,还有什么,比重情重义更好的衡量指标吗?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7年4月,我回母校参加完一个活动,晚上,李刚、黄勇、劲松等几位好友聚会,有的已经是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气氛依然朴素而又热烈,交流依然坦然而又开心。大家互相聊起彼此现实的发展,聊起工作生活中的那些快乐和无奈,黄勇甚至还和我聊起了有可能展开的合作项目——直到凌晨,大家尽欢而散。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现,以至于第二天和李刚聊天的时候,我甚至开始幻想老哥儿几个是不是有可能又有机会经常一起做点事健健身练练武功什么的?
直到几个月之后,应该还不到半年吧,忽然接到李刚的电话,他怕我难过,尽量控制情绪,告诉我黄勇因癌症去世的消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还在想着,该安排行程回一趟老家,和兄弟们再次欢聚,顺便和黄勇继续探讨合作的可能性呢——
可是,我却永远听不到黄勇温和稳重的声音了!
仔细确认完令人痛心的消息,和李刚互道珍重,放下手机,眼泪便滑落下来。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但是,往事里不可或缺的主角之一,却已经永远离开。想着上次聚会时,黄勇还有那么多想法和规划,显然已经永远无法再实现,而朋友们再也无法看见他熟悉的身影,内心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痛彻心扉的感觉。
时间啊……
时间是一个规律的、刻板的、不以你我意志为转移的家伙,时间感却不是;
时间冷酷流逝,有的人,有的事终究被带走,谁也改变不了,谁也无法挽留;
而时间感,是只属于你我的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直接感知,或对人或对事,各自感知天差地别。有些小盹深远而漫长,有些噩梦转身寂灭。时间和时间感之间的罅隙啊,常把人晃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跌入奇怪的时空。如同人与人之间的交集,于时间而言,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在时间感上,仿佛一切发生在昨天;又如同有些人的生命,轻如朝露,快若闪电,世界不会因其逝去而停止转动,没有几个人会因其逝去而黯然神伤。但总有人还记得穿越时空的朋友情谊,他并未随着生命的逝去而彻底消失,他就在那里,如彼岸就在此岸,亦只在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