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妈妈是知书达理的。我家做馒头包子，饺子，油馍，各种饼，油炸食品等，第一份起锅，妈妈都会盛出来放盘子里，让我端给爷爷奶奶。姐姐害怕爷爷严厉是不敢去的，弟弟是护食不愿意分走食物不肯去的，只有我常去。爷爷是喜欢我的，他说我要是男孩就好，他说我有他当年的影子。
家里有客人，妈妈在做好一桌饭菜，也会让我去请爷爷奶奶过来吃饭，在我眼里，妈妈一直如此。爷爷在他72岁，我小学，突然脑溢血去世了，关于爷爷的记忆虽很少，但是美好的。
他算比较公正的人，会借钱给妈妈做本钱让她开始做生意，会奖励所有孙子代孩子，不论家境，不论男女，论学习。我因为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很好，他很喜欢，超过了我那一代的堂哥堂弟们。这一点，在我那个家族，是异常难能可贵的。只可惜，他早早离开了我们。
爷爷是个德高望重的人，那时候我很小，但爷爷的葬礼规模是空前宏大隆重的。老家风俗，死去的人穿好衣物躺在棺木里，放在我家客厅里。所有亲人得守灵，天数由道士掐算定，曾经村里有人整整闹了七七四十九天，爷爷是七天，由于子女多，五个姑姑，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响器吹着喇叭，有挽帘，有别墅，大马，布摇，轿子，凉亭等十分精美的用彩纸做的物件，很多个花圈，长长的队伍，上百人来，好不热闹。我们亲人都会戴着白色孝布，大伯抱着灵位跪在第一个迎接。然后大伯再带头一群人排队围着爷爷的棺木绕行三圈，锣鼓喧天，同时姑姑们婶婶们会哭的撕心裂肺。流水席一办就是七天，每天都会迎接浩大的前来吊唁的队伍，奶奶总是欣慰的说“全村最热闹的，附近所有村庄里，老头子走的是最热闹的”。在他们那代人，葬礼热闹成都代表着子女昌盛情况，代表此人生前受欢迎人缘众多程度。无疑，爷爷是成功的。
葬礼那天，跪在场子里有三百多人戴着孝布。响器喇叭21套同时奏起，普通人家葬礼是请不起喇叭的。等爷爷的棺木下葬后，燃烧花圈及各种祭祀物品，我记得那天，天空飘满了纸削和灰烬，久久没有散去。那是我见过的最盛大的葬礼。
小时候我因为伶俐，多次被请去给人家葬礼帮忙，一般摆流水席筷子碗勺子，有时负责给来的人两只烟，有时是送茶倒水，再大些是洗盘子洗碗，报酬不错，一天五块钱。长大后，我很鄙视这种铺张浪费的葬礼，毫无意义，就是亲戚之间的攀比，谁家来的花圈灵屋？谁家请了响器？谁家来的人多？连哭声也是越大越好，所有人都虚伪的参与其中，给亡人一个热闹的离去。爷爷的葬礼在我家办的，当一切归于平静后，却是亲人间的吵闹。我不太想去描述，那个时候不明白办葬礼是为了什么。而我是真的难过了很久，长辈里唯一一个疼爱我的人离开了，同学口里的外公外婆，我都没能得到他们的爱。
爷爷离去，爸爸怕奶奶伤心，就让我和奶奶一起住。然而奶奶一辈子也没喜欢过我，只因为我是女孩。不管我去给她送好吃的多频繁，不管我多少次帮她扛树枝柴火，不管我多么真心陪她聊天解闷，不管我给她剪过多少次手脚指甲，不管我付出多少，她从未说过我一句好话。直到她去世，我都无法理解她，到底是为什么？一颗真心，在她那里怎么也捧不出来。
逢年过节，叔叔伯伯们，姑姑们都会带着子女成群结队的来看望奶奶。因为住在一起，奶奶就会看着妈妈，不愿意做饭，她老说一辈子做饭做伤了，实在是不想做了。通常是奶奶收下大家孝敬的礼物和钱财，然后妈妈管饭，一直到奶奶去世，持续了十多年。
我清楚记得，过年那个场面。一屋子人，最少20几人，最多高达50人。妈妈炒菜都是一次两盘菜分装，我会把家里三个正方形桌子拼一起，对角摆放同一个菜品，如此30几个菜，有时候不够吃，还得继续炒菜。妈妈一到过年都是头疼的，但为了顾全面子，只能埋头做饭，一忙一天，部分亲戚还要过夜。亲戚陆陆续续来，持续到大年初五，终于消停了，妈妈早已直不起腰。我常常为妈妈感到委屈，“凭什么，都是奶奶的客人，为什么她不做饭，都我家做饭，也没给我家拜年”。
持续了好多年，后来有几个姑姑觉得不合适了，也会顺道给我家拜年，连通住同一个村里的大伯二伯。妈妈还是那个管饭的儿媳，我常问为什么不去大伯二伯家吃饭，真的很麻烦，每年过年，对我和妈妈来说是一年里最累的几天，还累得莫名其妙的。
妈妈常告诫我说“奶奶岁数大，做不了饭。吃亏是福，又吃不穷”。可即便是这样，奶奶也从来没说过妈妈一句好话。她心里只有我二伯一家。很多次，堂哥堂弟来，奶奶会把姑姑们给的饼干糖果给他们，站在旁边的我和姐姐，她都视而不见。压岁钱也是如此，弟弟也是偶尔才会有，她的偏心由来已久。他们给我家拜年，妈妈从不亏待，总是每家包回去超过给我家拜年的东西钱数。他们也欣然接受，而等我们三个去他们家拜年，都只是空手回来。年年如此，我特别奇怪，为什么连最基本的礼尚往来都不懂的么？而妈妈一直如此，她总是不计较这些，我经常为她感到委屈。妈妈总是说“多大点事，别人是别人做的，我家是我家做的，别让人挑理”。一句不让人挑礼，爸爸经常说妈妈何苦如此。我也是每年过年都极度不开心，我讨厌这种不平等的付出和人际交往。
成年后，很多亲戚都不再回礼。而妈妈还是严格要求我们三个，回家得去伯伯家致礼，从未间断。爸爸常讽刺妈妈“你看，人家孩子咋不拿东西来看看你啊，就你闲的”。而妈妈还是如此，她说礼不可废，别人是别人，我教养出来的孩子，无论贫穷，都要做好自己的礼节。得不到任何回应，得不到任何尊重，而母亲一生隐忍，承担了爷爷去世后，所有亲戚来看奶奶管饭的事。时常还会听到奶奶在外面说妈妈坏话，妈妈哭了很多次，她常跟我说“以后你嫁人，千万不要和公婆一起住，太磨人了”。
亲戚里四姑和四叔跟我爸妈关系算不错的。那些年里，我是特别讨厌我家亲戚的，在我家最落魄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而母亲总是批评我“每家有每家的难处，人家那会也穷”。再穷，也不能眼看我家一家人住山洞吧，我弟弟才几个月大。我不能理解。爸爸常说亲戚是“只进不出的”。爸爸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往来，而妈妈一直要求我们三，要做到亲戚间的礼节和睦。
妈妈是贤惠的，从不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村里邻居经常吵架，骂特别难听，有的还会边骂边用刀剁砧板。妈妈是唯一一个村里远离是非的人。妈妈也是安静的，总是做着自家的事情，当我们偶尔回家说是非时，妈妈会批评我们“莫说人家是非，画挂在别人家好看，轮到自家就都难受，过好自己的日子，管住嘴巴”。村里许多老人是对妈妈赞不绝口的，说她是大家闺秀，在农村照样有教养。只是我们三个更多的遗传了父亲的火爆脾气，没有一个像她性格。我常说，以后谁当了妈妈的儿媳妇，谁才是真有福气。她肯定是天下第一好婆婆。
童年里，父亲虽辛苦但每日乐呵呵的。只是有一天，父亲回来嚎啕大哭了一晚上，听说是二伯跟爸爸吵架。二伯是有工作的人，一直富裕，他是看不起我们一家的。只是他恶狠狠的对我爸爸说“你穷，你就是活该，谁让你生那么多孩子”。还有别的许多事情，爸爸是个老实本分善良的人，二伯居然把爸爸气得如此哭泣，我是非常难过的。
那时候我常想，总有一天，我们三个会超越他们所有人，我相信那一天会到来，而今，实现了。只是他们还是如此，富有的时候看不起我们，当他们落魄的时候酸我们。
人，不管处何境遇，不卑不亢，是有多难？母亲一生做到了，而我家亲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