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求仙记】第十八回 南海遗珠知夜潮

“厚背刀”侯春为裴休解了围,两人随剑南节度留后崔圆重回宴席,把酒言欢。裴休潇洒超逸,侯春甚是喜爱。裴休也很敬重侯春,但嫌其质胜文则野,无意深交。侯春自称此行也是要去岭南广州,例行巡视牢城营中流放的犯人。两人既然同路,也就约定同行。

翌日一早,两人向崔圆辞行,崔圆又是挽留,又是为昨夜钱知微闹乱子一事致歉。两人坚持要走,崔圆便命人牵来两匹千里马,又送上黄金十两。裴休本要推辞,侯春却一股脑收下,两人再次行礼致谢,并婉拒崔圆送行,上马一拱手就走了。两人出了节度府,在街市买了一些干粮,便出了城。侯春正要催鞭东行,裴休道:“不忙走,我还想去武侯祠看一下。”

武侯祠便是拜祭诸葛亮的地方,在成都城郊,松柏森森,碧草映阶,黄鹂空鸣。两人到后,裴休给诸葛孔明的石像上了三炷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心中暗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身为裴氏后人,生当如是。”侯春见状,奇道:“裴法师乃仙域之人,怎地也拜帝王将相?”

裴休一指庭院中的一树参天松柏,正色道:“葛公才气无双,功在三分,托付于存亡危急之秋,勠力于汉祚运移之世,列兵八阵图,星落五丈原。正气浩然存天地,秦汉以降几人耳?我等修道便是练气,这浩然之气,岂可不修。“侯春听后,击节称赞,也拜了几拜。他拜祭后,随即又道:“天下岂有只拜臣子,不拜君上的道理?汉昭烈陵距此不远,咱们也去拜祭一番罢!”

汉昭烈陵便是蜀汉先主刘备之墓,在武侯祠旁。刘备乃一代英雄,裴休固然敬仰,但着实不喜侯春这番君君臣臣的说辞,遂道:“先主以英雄之姿,成帝王之业,又仁政爱民,当属天下一流人物。我虽修行之人,亦感钦佩。侯兄若有意拜祭,裴某可随兄同往。”言下之意就是,想要去拜祭的是你侯春,不是我裴休,我只是跟着你走罢了,而且我去拜祭,是因为刘备乃英雄,不是因为君君臣臣。侯春性情粗豪,听不出这些话外之音,哈哈一笑,牵过马就与裴休往汉昭烈陵走。

两人行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汉昭烈陵外,庭院森然,门匾上写着“千秋凛然”四个大字。两人将马拴好,正要进门,忽听院内传来打斗之声。两人又从马上取下兵器,急奔入院中。但见刘备墓不过是一座小土丘而已,其上已长满离离青草,什么汉祚四百年,什么关张桃园义,都只剩下一抔黄土。

在刘备墓前,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斗得厉害。那男子正值壮年,消瘦如铁,颧骨高突,罩着一件黑色大氅,止如黑鹤,动若黑影,不仅气质不凡,身法也是一流。他深目高鼻,胡人相貌,本来也算得上英挺,但是其右半边脸有一大块胎记,好似贴了一张狗皮膏药,再也让人叫不出一个“俊”字。

那女子却是一位璧人,莫说这男子相形见绌,就是把长安城平康坊第一美人唤来,也不能夺其光彩。她年约双十,穿着一袭淡蓝色留仙裙,身形飘逸灵动,似一朵小小的浪花,攻则急涌而上,守则骤然而退,一抹倩影无形无势,令人忍不住追着看。裴休内功精纯,眼神自然锐利,看见了她的芳容,只见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容貌秀丽,从容自若,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好似一对明珠,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可能因为久经海风,皮肤比中原女子稍微黑一点点,但并不粗糙,反有光泽,可见驻颜有术。

裴休一见之下,心中不由一震,喃喃脱口道:“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一句出自曹植《洛神赋》,裴休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动了凡心,赶忙不自觉看了看侯春,怕他发觉尴尬,没想到侯春根本没注意到裴休的窘态,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激斗的两人,并时不时叫道:“好招!哎呀,可惜可惜!”

裴休遂又望回两人,他们越战越狠,性命相博。那男子使的一对日月双环刃,双环一般大小,径长尺余,同为精钢所铸,但分公母。母环仅为钢圈,厚重结实,须握持环周,可砸可挡。公环则薄很多,环周为一圈利刃,有一根直径可供抓持,可削可砍。男子不仅武器罕见,武功也怪异,不似中原武学,所识者甚少,本能占个便宜,争得先机。但那姑娘的武功比他更奇,竟压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只见那姑娘快拳迅腿,绕着那男子伺机而攻,如浪潮一般无孔不入。任男子的母环如何格挡,那姑娘总能找到空隙打入一拳一指,男子全凭公环救场,仗着利刃逼退女子,尽管这样也未能沾到女子衣裳,还在肩头被打中一拳。

那男子逐渐心浮气躁,叫骂道:“姑奶奶,你从广州追我到成都,追了一个月!我不跑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所为何事,总要教我死个明白罢!”他一开口居然是纯正的汉话,别说西域人士,就连许多朝廷公卿说的官话都还没他清晰。

那姑娘只是娇斥道:“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看剑!”说罢又欺身而上。那男子仍是母环挡第一道,公环救第二道,岂料那姑娘右手从母环中穿过后,袖中倏然弹出一把闪亮短剑,剑气如练直刺男子的咽喉。

男子大惊失色,一时忘记了母环正套着那姑娘的玉臂,只要一拉就可带偏短剑。他只顾着用尽全身气力急退,那姑娘的短剑自然也就不偏不倚地紧紧跟随。男子无法得脱,长叹一声:“愧死先主旁,壮志未曾酬!”

眼见男子就要被那姑娘刺死,蓦地一声惊雷:“剑下留人!”话音未落,侯春已如春雷般冲了过去。侯春将裹着兵刃的麻布扯开,露出一把刽子手大刀,但是刀背极厚,足有尺余,与刀锋成楔形,非膂力惊奇者舞不开来。刀背一面刻着“江南无所有”,另一面刻着“聊赠一枝春”,犹如屠夫吟诗,与这把刀的萧杀之气不合。

侯春挥刀直劈那姑娘探出的右臂,但刀势甚缓,远没有他的身法快,显然只是为了逼退那姑娘,并不想伤她。剑势一止,男子猛然想起自己的母环还套着姑娘的手臂,急忙向大刀带去,想借侯春之手斩断那姑娘一臂。幸而那姑娘动作轻灵迅捷,退如浪花,母环内圈刚搭在她的手臂外侧,她就已将玉臂抽出。饶是如此,她也右臂一麻,短剑险些脱手。裴休见此,心中又是生恼,又是生疑。他恼的是这男子趁人之危,非英雄所为。疑的是从这一招可以看出,这男子反应迅速,武功应该不弱,怎么被那姑娘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侯春并不罢休,又挥刀攻向那姑娘,专照她的右臂砍去。那姑娘本来一击不中,短剑已缩回袖中,只是凭借绝妙身法闪避侯春的攻势。但侯春此刻的刀法已经大变,一改方才的缓势,密如春残暮雨,连绵不断,刀风始终罩着那姑娘的右臂。那姑娘被逼无奈,只得又弹出晶莹短剑。只见那柄短剑时而在她袖中,时而在她手里,时而正持,时而反握,好似一只白鸟,绕着美人玉臂上下翻飞,煞是好看。但听乒乒乓乓兵刃交击之声,那姑娘单凭一臂,竟将侯春绵密的刀势一一接下。

那男子见识了侯春的兵器与武功,认了出来,趁他们斗得正激烈,叫道:“原来是侯司直!这泼妇当众行凶,望大理寺作主!小弟武功低微,留在这里也是碍事,容我先行告退。”男子身形方起,侯春虚攻那姑娘一招,回身就向男子抡去大刀,并喝道:“不许走!”

那男子早有防备,双环交叠,一招“环环相扣”挡在胸前。刀击于环,“砰”得一声,男子向后荡飞,直落在刘备墓上。侯春竟然也震得踉踉跄跄,他怕那姑娘趁机出招,就势一滚,退后那姑娘一丈远。那姑娘并无意施袭,见侯春退身,又将短剑缩回袖中。

侯春虎目一扫那男子,朗声道:“江湖上鲜有人使你这般兵器,你一定就是日月郎君,明有常。”那男子拱手道:“不愧是侯司直,小弟薄名居然也被大理寺所知,真是惭愧!”

裴休见此也微微点了点头,明有常的名号他也有所听闻。这个人是新近几年才出没江湖的,踪迹不定,行事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就连他出身何门何派都无人知晓。据他自己所说,他是当年武后近臣明崇俨之后,但明家后人否认有这么个人,许多人甚至都认为明有常这个名字也是假的,这三个字明显化用自《卿云歌》“日月有常,星辰有行”一句。人们只知道他武功高强,曾一人连挑河北绿林连环寨,也曾独力追杀契丹三十六飞骑。此人虽说神神秘秘,但从没听闻他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知为何会被这位姑娘千里追杀。

自从武后任命狄仁杰掌管大理寺以来,大理寺一直默默搜集着江湖上的各类情报,甚至比江湖人知道的更多。裴休满心期待侯春也点破那姑娘的身份,岂料侯春却道:“你们此番激斗,是非曲直我须问个明白。这位姑娘,在下眼拙,请教芳名。”

那姑娘双手背负,傲然挺胸,英气十足。她盯着侯春问道:“阁下又是谁?”这一问倒令在场三人大为纳罕,就算没认出这把厚背刀,明有常也已经说出了侯春的官职与姓氏,大理寺四大金刚在江湖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地这姑娘却似闻所未闻。

侯春有点不悦,一振大刀,朗声说道:“在下大理寺司直,侯春是也。承蒙江湖上朋友抬爱,送我一个诨号,唤作及时雨。”那姑娘恍然大悟的样子,喜道:“喔!阁下就是侯大爷!我听过你的名字,都说你是个好官。”

那姑娘越是欢喜,侯春越是发恼,不禁冷哼了一声。那姑娘这才意识到失态,赶忙收起傲容,拱手道:“在下南海派唐遗珠。”三人又是一愣,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南海派,她到底是何来历。

他们还无暇发问,唐遗珠却先指着裴休,问侯春道:“这位也是大理寺的官爷么?”裴休尴尬一笑,走近三人,拱手道:“在下太白山裴休。”明有常回礼道:“原来是太白三休,久仰久仰。”唐遗珠好似涉世未深,笑道:“我昔化胡时,西登太白山。修身岩石里,四向集诸仙。太白山好玩么,我日后得闲去找你玩可好。”

裴休脸上泛红,不知如何作答。侯春清了清嗓子,转回话题道:“唐姑娘,明郎君,你们此番激斗,到底所为何事?”

明有常从刘备墓上跳下,抢先答道:“侯司直明鉴,小弟一个月前去广州牢城营探访故人,而后在新会郡与好友聚饮,从酒肆出来后,就被这疯婆娘追杀,一路赶我到剑南。”唐遗珠插嘴道:“哼,你敢不敢说出那日在酒肆,你都说了些甚么?”明有常哼道:“我说了甚么,与你有何干系?”

眼见两人又要再斗,侯春低吼一声:“停!”两人这才住嘴。侯春转向唐遗珠问道:“他们究竟说了些甚么?”唐遗珠昂首道:“那日我正经过新会,撞见这贼人与两个同伙谋划行凶。”

“哦?”侯春一皱眉,问道:“他们所谋何事?”唐遗珠答道:“他们说大食国的商船每年三四月间会在广州停泊,船上珍宝奇物颇多,他们聚谋正是想要抢劫商船。”

侯春怒视明有常道:“明郎君,可有此事?”明有常摊手道:“断无此事!就算我们酒后胡言,那泼妇大可告发官府,为何向我行凶!”侯春点头道:“不错,唐姑娘,你为何千里追杀明郎君。”

唐遗珠一跺脚,气道:“他,他说要打着南海唐敖的旗号劫船。他妄图诬陷我阿翁,我岂能不杀他!”裴休并未听过唐敖的姓名,正猜测间,侯春已拱手道:“姑娘原来是唐进士的孙女,失敬失敬。”裴休这才想起,武后年间是有一位唐进士,跟从他曾祖父反对武则天,事败后唐进士逃出长安,不知所踪,原来是流落南海,看样子可能还作了一岛之主。“这位唐姑娘为了祖父声誉,千里追杀,有古义士之风,不同凡俗女子。”裴休心中已是暗自佩服。

唐遗珠本想隐瞒身世,但不经意讲出,遂急躁道:“侯大爷,是非曲直都问明白了罢,可以断案了。”侯春却笑道:“唐姑娘,不要急,在下还有一事请教。”唐遗珠玉容含怒,轻轻点了点头。

侯春续道:“武后光宅元年,广州都督路元叡恣橫枉法,劫掠商船。群胡大怒,雇佣一名昆仑奴刺杀路元叡,据说那名昆仑奴直入官衙,以袖剑杀路元叡及亲兵十余人,又从容退出,如入无人之境。在下看唐姑娘袖剑功夫了得,不知与这名昆仑奴有何关联?”

唐遗珠低首道:“他正是我师伯,那件事后他就远遁大食了,我从未见过他。”唐遗珠顿了一顿,又抬起头来,直视侯春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请侯大爷从速断案!”

侯春哈哈一笑,望望唐遗珠又望望明有常,说道:“请二位随我同往府衙。明郎君,你要交代一下劫船阴谋。而唐姑娘,你要将唐敖案与路元叡案一五一十讲清楚。”

二人一听,都握紧兵器,面露不快,显然对这个裁断不满。明有常先叫道:“侯司直,有这个必要么?你每年要捉那么多大盗巨寇,何必为我们这等小事操心。就算明某阴谋劫船,但也被唐姑娘搅乱,如何作案?”侯春冷哼道:“既有阴谋,就要受审!而且你探访牢城营是否合规,也须查验!”

明有常目露凶光,冷冷说道:“你不会真以为,仅凭你一个人,就能留住我们两个人吧?”唐遗珠接道:“他有帮手!”说罢身形一动,就飘至裴休面前,玉足连环踢向裴休双膝。

见对方暂未使用兵刃,裴休不愿占便宜,便施展禹步,脚踏八卦方位,一一避开。唐遗珠忽地娇喝一声,左腿虚攻一招,将裴休逼至坎位,而后柳腰发力,右腿高抬,直踢裴休门面。那只湛蓝的绣花鞋如急浪般冲来,裴休仍不愿用兵器格挡,忙使一个铁板桥,绣花鞋堪堪从他鼻前滑过,一阵轻飘飘的幽香渗来,令他心头一动。

唐遗珠一踢不中,右腿顺势下砸,脚后跟击向裴休小腹。裴休就势躺倒,右脚足尖迎上唐遗珠玉足。两人双足相碰,唐遗珠招式已老,自然吃亏,身子向后倒去。只见她双手在地上一撑,稍一借力,连着三个后空翻,已退到两丈开外,犹如翻腾的浪花。

裴休趁机站起,正在犹豫要不要追击,侯春那边已与明有常过了一招。两人一交手就用上了兵刃,侯春仗着厚背刀较长,先发制人,抬刀当胸直刺明有常。明有常不慌不忙,将母环掷出,如飞石般砸向厚背刀。只听“铛”得一声,母环撞偏厚背刀后又弹回,明有常已跟进冲上,接住母环,错开厚背刀,使开公环就向侯春胸口削去。

常人绝无可能在这弹指一瞬、方寸之间回刀防守,但见侯春右掌反手抓住刀背,略一用力,刀柄偏转过来,正好卡在了公环中间。明有常全力冲来,竟被侯春一只手挡住,心中不免一惊。但他反应也快,不待侯春变招,他先将公环向后拉,如此一来就成了刀柄对着明有常,刀尖对着侯春自己。

明有常一面向前推刀,一面用母环去砸侯春抓着刀背的手,并叫道:“撒手!”侯春笑道:“未必!”蒲扇般大的左手已护了过来。明有常自恃环重,将母环径直砸去,不料侯春的掌法也如春雨般绵密,母环冲不过去,还被侯春一把抓住。

明有常套着侯春的刀柄,侯春抓着明有常的母环,两人互相拉扯,都不撒手。但侯春气力更盛一筹,明有常眼看夺不过,便将公环松了刀柄,去削侯春的左手。侯春虽然不得不放手,但“喝!”了一声,向前猛然一推。明有常连倒七步,方止住退势。

侯春正欲追击,忽地一瞥,却见裴休那边已落于下风。原来裴休与唐遗珠比试过腿法后,唐遗珠又欺身上前,施展拳法近身相搏。裴休虽非精于拳掌,但也不至于无力招架,哪知唐遗珠右拳虚晃,左拳飘忽间已绕到裴休面前。裴休侧肘一格,挡住唐遗珠,然而唐遗珠并未撤手,握着的拳头打开,在裴休面前舞动了一下。

裴休仿佛看见那只玉手掌心有一朵花——一朵娇艳欲滴的小蓝花,那种蓝色比青天还空,比碧海还深,无法言说,不可名状,简直不应存在于世上。裴休似被勾了魂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朵花,紧接着他就闻到了一股异香,那香味极淡,就好像情人赠送的蔷薇花枯萎后还遗留的一抹余香。

裴休不愧常年修道,道心战胜凡心,猛然惊醒,当即直退。掠开两丈,裴休但觉头晕目眩,仿佛周遭有十来面铜镜包围着自己,他看不见铜镜后面的东西,只能将每面镜子所呈现的东西拼凑起来,以期找到那一点点真实。他很快眼花缭乱,只得拔出双剑乱砍,但那些镜子本是虚幻,又如何砍得到。裴休终于明白了,明有常的武功看起来很不错,怎么会被唐遗珠压着打,原来也是着了道了。

裴休不禁大怒,骂道:“你这妖女,使得甚么幻术!”唐遗珠噗嗤笑道:“阿翁说中原武功博大精深,我看不过如是!”声如银铃,甚为悦耳,但裴休凡心已闭,心中再无涟漪,听音辨位,一声龙吟,就向唐遗珠掷出双剑。

但唐遗珠的剑术也是精妙非凡,她侧身避过双剑,趁裴休困于幻境,袖中白光一现,晶莹短剑就削断了青龙长剑的操控绳。裴休右手顿时感觉轻飘飘的,暗叫不妙,赶忙欲收回青龙短剑护身。唐遗珠并不罢休,趁势追击,要再削断青龙短剑的操控绳。

幸而此时侯春已逼退明有常,他大喝一声:“唐姑娘身手绝伦,来中原到底所为何事!”说着就舞开厚背刀,拦下唐遗珠。唐遗珠只是答道:“找人!”便与侯春杀到一处。

裴休正要开口道谢,侯春先说道:“裴法师!烦你助我留下明郎君!”裴休道:“侯兄放心!”便要去捉明有常。说也奇怪,他不再看着唐遗珠之后,那些铜镜居然渐渐消失了。幻境既除,裴休登时清爽,这才想起提醒侯春,叮嘱道:“侯兄千万提防那妖女的左手!”

此时明有常正要逾墙,裴休抛出短剑,叫道:“明郎君莫慌走!”明有常转身用母环磕飞短剑,骂道:“裴法师!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何苦相助朝廷之人!道士永远是道士,当不了官儿!”此言犯了裴休的忌讳,他并不搭话,加紧舞动操控绳,短剑陡然掉头,又像一只小龙般射向明有常。

明有常正要格挡,突然有一支利箭从他头顶飞过,直射裴休。同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明郎君,莫作纠缠,快走!”明有常应了一声:“诺!”便跃上院墙走了。裴休避过利箭,本欲追击,但那人箭似连珠,根本不给裴休机会,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明有常与那人逃走。

而那边侯春与唐遗珠正斗得不相上下,兵刃交鸣不绝于耳,好似奏乐一般。唐遗珠短剑翻飞,身姿妙曼,煞是好看,像舞动的浪花。而侯春刀法绵密,那一柄厚背刀好似一座堤坝,任浪潮翻涌,都不为所动。

唐遗珠近不得身,自然也就无法施展幻术绝技,正进退两难,就瞥见了明有常越墙逃走。她一方面不愿放走明有常,一方面又怕被侯春、裴休围攻,便卖了一个破绽,转身欲走。侯春大叫道:“姑娘留步!”就收刀追去。

裴休看出侯春中计,忙道:“侯兄小心!”然而唐遗珠脚尖一旋一蹬,已经飘至侯春身旁,她左手在侯春面前一晃,侯春立时眩晕。他赶忙屏息,挥舞大刀,缓缓后退。唐遗珠无意再打,借机跃向院墙。

唐遗珠方至墙头,裴休已经截来。唐遗珠嫣然一笑道:“裴道士,我可不是甚么妖女,我师父是名家之后。今日不便相告,他日有缘再会!”说着左手一弹,就将一片蓝色花瓣射向裴休。裴休忌惮幻术,半空中一个千斤坠落地,再抬头时唐遗珠已不见了身影。

裴休寻到花瓣落处,捡起一瞧,形状与蔷薇花叶无异,只是颜色颇殊,凑近一闻,幽香依旧,但已无幻觉,只留一股怅然于心间。裴休将花瓣揣入怀中,去看侯春。

这时侯春幻术已除,忙盘坐运功,怕留有余毒。裴休道:“此花无毒。”便去扶起侯春。侯春不怒反笑,道:“哈哈,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在长安城里,那些宵小之辈都畏惧大理寺,不敢和我动手,上次大打出手还是前年出京剿灭黄河五鬼啦!”裴休问道:“还追吗?”侯春摇摇头道:“算啦,追不上了。等到驿站,我修书一封,请人送上长安,让他们仨多加留意。”

他们仨指的当然就是大理寺“四大金刚”的后三位:“拂柳剑”柳半夏、“女秋官”武霜儿和“冬判官”南霁云,三人武功虽然稍逊侯春,但都是侠肝义胆之辈。倘若明有常与唐遗珠真有什么不轨的话,他们想必也能应付。

两人乘马并行,经此一役裴休对侯春的看法大为改观,也就健谈了起来。两人先讨论唐遗珠的师门,都一筹莫展,没有头绪。他们又聊至接应明有常的那名箭手,侯春思索半晌,说道:“据我所知,天下箭术名家,以夏侯汉升最烈,以耶律怀忠最准,以尹子奇最快。夏侯汉升已经授首,耶律怀忠因其子耶律光叛唐而被流放岭南,我正要去牢城营看他。莫非,莫非那名箭手竟是尹子奇?”

裴休问道:“这人是谁?”侯春道:“他曾与我师兄雷万春同在张巡张中丞帐下为将,但他见安禄山权势滔天,便改投了安禄山,为其统帅曳落河亲兵。”裴休思索道:“难道明有常也投靠了安禄山?”侯春突然大叫道:“不好!”裴休忙道:“侯兄怎么了?”

侯春担忧道:“明有常探访了牢城营,难道是私会耶律怀忠。耶律怀忠原是契丹迭剌部落酋长,如果明有常真是安禄山爪牙,莫非他想利用耶律怀忠控制迭剌部落,有所图谋?”想到这一层,侯春赶紧一拱手,说道:“裴法师,恕侯某无礼,不能再与兄同行。侯某要尽快赶往广州,查一查这个新三郎!”

侯春说罢就要催鞭,裴休赶忙拉住,问道:“这新三郎莫不是新石新大善人?”侯春道:“不错,正是他管理广州牢城营,裴法师怎地也认识他么?”

裴休道:“家师命小弟拜访之人正是新居士,他这几年经常托人给家师送来奇石,求家师为他祈福。家师不重俗物,将那些奇石都散给了太白山民。有两个山民,一个叫李浑,一个叫王玄翼,将那些奇石鼓吹为祥瑞,争相献给天子,以求封赏。家师看不过去,便命小弟去广州,一是表达谢意,二是教新居士莫再送礼。”

侯春点头道:“这个新三郎是广州豪强,官虽不大,但历任太守都要让他几分,乃至当地有俗语‘流水的太守,铁打的三爷’。据说此人乐善好施,交游广阔,出手大方,想必除了令师罗真人,他还给其他江湖名宿送了厚礼。”

裴休有些犹豫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侯春一摆手道:“嘿,裴法师但讲无妨,咱们都是江湖儿女,有甚么好顾忌的!”

裴休遂道:“但愿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年西晋一朝,石崇、王恺斗富,那些奇珍异宝,连晋武帝都不曾见过。这个新居士随意赠送的奇石,天子美之,以为是甚么福寿之符、妙宝真符。侯兄,你说他哪来的这么大家业?”

侯春大惊,不敢相信道:“你是说其家财来路不明?”裴休道:“那石崇之所以是天下首富,他出任荆州刺史时,一面搜刮民脂民膏,一面又派手下扮作江洋大盗,杀人越货。而新居士只管一个牢城营,自然无法搜刮民脂民膏,那么只有后一条路了。”

侯春一拍大腿,叫道:“好哇!那唐姑娘也说过,曾听闻明有常与两名同党阴谋截船,想必与新三爷脱不了干系。我须马不停蹄赶往广州,一查究竟!”

裴休笑道:“既然小弟与侯兄要拜访的是同一个人,那咱们还是得同行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扬鞭而去。

虽说是马不停蹄,但蜀中岭南相距万里,又岂是数日可达。幸而侯春是朝廷官员,一路驿站处处优待,两人才用了十八天赶到广州城外。

岭南风物异于中原,燥热难耐,两人见天色尚早,便在城外一处茶肆歇脚。这茶肆外,贴了一张官府的告示,上面写着:“三月二十六日,有海贼劫掠大食商船,知情上报者,赏银三两,窝藏海贼者,与贼同罪!”侯春道:“正是昨天,看来唐姑娘所言不虚。”

两人在茶肆要了些果脯,躲在树荫下饮起茶来,看能否听到甚么消息。裴休游目四顾,瞧见茶肆旁有半块石碑,走去抚看,但见上面刻着勤政爱民云云。

裴休好奇问道:“店家,这块石碑怎么只有一半?”那店家是一个瘦小老头,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豁牙,答道:“客官呀,这是偶们广州民众为宋璟宋令公立的遗爱碑。”宋璟是大唐开元年间的贤臣,曾任广州都督,为官清廉,勤政爱人,民众皆爱之。

裴休更奇,问道:“这遗爱碑怎么只有一半呢?”侯春哈哈笑道:“当年宋令公贤名远播,天子闻之,召他入朝为相。广州百姓不舍,便为宋令公立了这遗爱碑,哪知宋令公为人谦逊,怕官场因此有阿谀之风,便下令毁去遗爱碑。但广州百姓实在爱戴宋令公,遂只砸掉一半。”

裴休感慨道:“当年真是众正盈朝,令人怀想。哪似如今,李林甫、杨国忠争权于朝堂,安禄山、鲜于仲通骄横于边关。”裴休还欲再说,侯春赶忙打断他,说道:“裴法师乃仙域之人,莫说这等俗事。”裴休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若是谁听了告他诽谤朝廷,可就惹祸了,只得住嘴,叹息一声。

随着裴休的叹气,一朵大红花从他们头顶飘下,正好落在那半截遗爱碑上。裴休抬头看去,只见这棵树与其他树不同,枝上只有花没有叶,一树红花,鲜艳至极。

裴休问侯春道:“侯兄,这是甚么花?”侯春挠挠头道:“裴法师把兄弟我真当百晓生了!若说江湖逸闻,天下恐怕没有比我熟悉的。但要说花花草草,我真不识。”

店家插口道:“两位客官,这花乃偶们岭南特有,每年先开花后长叶,名叫木棉花。”裴休喃喃道:“木棉花……木棉花……”突然他拍手笑道:“我觉得可以再起一个别名,就叫英雄花。”

侯春疑惑道:“这怎么说?”裴休解释道:“侯兄,你瞧这木棉树,躯干壮硕,顶天立地,乃英雄之骨,一树红花,艳而不媚,乃英雄之血。叫英雄树有何不可?”侯春拍手道:“好名字,好名字!”

那店家却悠悠叹道:“唉,偶们有英雄树,惜无英雄汉。”侯春道:“老头儿此话怎讲?”裴休趁机试探道:“我听说广州有一位新三爷,保境安民,可称英雄?”

店家一脸惶恐,手中的茶壶差点跌落。侯春见他支支吾吾,问道:“老头儿,你有何冤情,但说无妨!我乃大理寺司直,自会为你做主!”

侯春话音刚落,忽地黑影一闪,有一名青衣文士倏然出现他们身边,就连侯春与裴休都没有看清他是从哪桌过来的。那青衣文士轻摇蒲扇,容光焕发,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但他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非四十不惑所能有。

青衣文士淡淡说道:“孙老头儿?你有甚么冤情呀?”那店家突然浑身颤抖,哆哆嗦嗦道:“不……不是偶冤,是……是新老爷冤。”青衣文士一字一顿道:“新老爷不冤。”而后他用蒲扇拍了拍店家,笑道:“你太怠慢贵客了,还不去备几个好菜,打几斤好酒。”

裴休赶忙道:“多谢兄台,但这是茶肆,他如何备得来。不如我们等下进城,另觅酒楼。”青衣文士道:“兄台无需操心,孙老头儿家就在不远,他做的蛇羹可谓一流,远胜酒楼。”而后他一指两人树荫下的桌子,说道:“两位稍作歇息,咱们且先饮茶。”

三人入座,青衣文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对侯春拱手道:“方才听两位说话,这位是大理寺侯司直吧?”侯春道:“正是老侯!”青衣文士笑道:“侯司直在官场上人称‘厚背刀’,在江湖上人称‘及时雨’,是两道公认的好汉子,小弟久仰啦!”而后他又向裴休拱手道:“这位裴法师背负青龙双剑,可是罗真人的高徒,太白三休中的裴让之?”裴休点头道:“正是裴休。”

青衣文士举起茶杯道:“在下乃新三郎的管家,陕州上官无咎,以茶代酒,先敬二兄一杯。”三人一饮而尽,侯春若有所思道:“上官兄就是当年京漂盟副盟主吧?兄乃名门之后,上官婉儿的族弟,江湖人称关中第一快剑,怎么会来这天南之地给一介豪强作管家?“所谓京漂盟,乃进京求官者的结社。长安作为大唐的都城,充满了机遇,吸引各地志士前往一试身手,一赌前程。然而宦游岂能一帆风顺,羁旅长安七八年都是常事,武人不似文人交游广阔,漂泊长安更是艰难,他们遂结成京漂盟互相扶持。

上官无咎眼睛一亮,说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认得我。”他嘬了一口茶,续道:“正是因为羁旅艰难,我才萌生退意。虽然我是什劳子副盟主,但在朝廷眼里,就是个求官的,常常对我吆五喝六,我实在难忍,恰逢新三郎重金聘请我,我便来了岭南。一别数载,音信隔绝,也不知道我当年盟中几位结义兄弟,当下如何,是否混得一官半职?”

侯春笑道:“我大理寺有一位青年才俊,名唤南霁云,正是京漂盟出身,上官兄可否认得?”上官无咎拍手叫道:“南八!正是我八弟!当年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夏侯四——夏侯汉升。”

裴休一听,心中大乱,夏侯汉升被我剿灭,此时不宜说与他听,便急忙岔开话题道:“上官先生,我们这次来广州,正是为了拜见新三爷,请上官先生为我们引见。”

上官无咎摇摇扇子,说道:“老爷上伶仃岛避暑去了,我买了些酒水,正要送上岛去。”他看了看日头,又道:“两位不妨与我同去,此刻乘船,天黑前尚能登岛。”

裴休与侯春对视一眼,向上官无咎拱手道:“既如此,劳烦上官兄了。”三人当即起身,直奔海港。待孙老头儿拎着蛇羹来时,只剩一张空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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