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的发辫、毛衣与拥抱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渴望的都有恃无恐。你喜欢的未必适合你,在你身边的永远才是最好的。深情不及久伴,厚爱无需多言,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这似乎是某部电影或是电视剧的台词,但放到《芳华》里的刘峰与小曼,好吧,还有林丁丁身上,却是多么贴切。

看完《芳华》,一直想写点什么,但觉得似乎欠缺了点什么。读完《芳华》,重温了几个情节,然后才下笔,写下由此引发的共情与理解。

一、三个情节

第一个情节是电影里没有的“发辫”情节。

小曼初到部队的第一场被嫌弃,是她从来不摘军帽,即使熄灯号已经吹响,她也依然戴着军帽。因为越古怪,那帮小坏蛋们越想知道军帽下面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她们喜滋滋地猜测小曼的军帽下一定藏着一头特别特别难看的大癞痢。

但让这帮小坏蛋们失望的是,当她们机关算尽,大白天下的秘密却是小曼一头浓密的乌发。用小说里的描述就是“小曼的头是一个头发的荒原,或者,头发的热带雨林。那样不近情理的茂密,那种不可遏制的丰沛,似乎她瘦小身体所需的能量摄入极有限,而节余的能量都给了头发,那一头冲冠怒发是她生命能量的爆破。我们所有人是应该喜欢甚至羡慕这头发的,可我们都有点怕这头发,这头发跟我们比,太异类了,细看它的每一根都带无数小弯,每一根都茁壮油黑,我们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太异端的东西。

于是,在林丁丁的一句“怎么长成这样了?”流露出有点嫌恶的情绪后,这帮小坏蛋们心告不宣地有了一个基本态度——对小曼的头发微微嫌恶。

第二个情节是小曼的黑色毛衣,这个情节同样在电影里是没有的。

小曼随母亲再嫁,进入老干部的家庭,成为不折不扣的拖油瓶,忍受着自己也认同的别人的嫌恶。

在弟弟的身高赶上小曼那年,小曼偷偷穿了一件母亲的绒线衫去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开始了对口相声——

弟弟说:“喏,屋里厢做老鼠,外面轧台型!”

妹妹说:“老鼠着件红绒线衫,台型轧足!”

“老鼠眼睛涂得墨彻黑,穷放光了!”

“脚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

“红绒线衫一穿,老鼠变人了!”

“偷得来的吧?姆妈侬阿是有一件红绒线衫?”

小曼很尴尬,但在母亲的掩护下,时局暂时太平,她逃过了弟弟妹妹的进一步责难,但却没有逃过母亲之后的刨根问底,甚至在母亲的一巴掌一巴掌下,流下许久未有的眼泪~

小说是这么描写的:

母亲凶恶起来,脚尖踢踢她的脚。小曼认为面对自己这样一个讨厌人,母亲太客气了。

“你偷我东西,没同你算账,现在你是要活抢,对吧?!”

“小死人!小棺材!听到吗?拿出来呀!”

母亲上手,食指拇指合拢在她耳朵上。她被母亲从床沿拎起,耳朵着火了一样。母亲另一只手在她背上掴了一记。她心想,打得好,再打呀,每掴一记她都挣下一部分红毛衣,最后红毛衣就是她挣来的。可是母亲就掴了一记,她的手心一定比她的背更酥麻。

母亲开始拎着她向亭子间门口走,一面低声说:“你要‘他’请你去谈话吗?”

继父单位里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厅长请去“谈话”。家里人也最怕“他”请你去谈话。小曼赶紧撩起身上的外套,下面就是那件红绒线衫。她慢吞吞脱下外套,再撩起绒线衫底边,从下往上脱,疼得也跟蜕皮一样。她的头最后钻出红毛衣,母亲发现女儿哭了。

母亲认为这个女儿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哭。不哭的女孩怎么会正常?现在她却哭了。母亲鼻头眼圈也跟着发红,替拖油瓶女儿擦了擦泪,捋平她因为脱毛衣蓬起的头发,嘴里保证,等她长大一定把它送给她。

可是,三年后,小曼奔着红毛衣长大了,可红毛衣却穿到了妹妹身上。母亲的说辞是,妹妹皮肤白,小曼黑,穿红色乡里乡气。母亲不愿说主是继父做的,她怕在拖油瓶女儿和继父之间弄出深仇大恨来。

小曼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橱里找到那件红毛衣,她拆开袖口线头,袖子很快被她拆掉。不一会她就成了个拆线机器,按照她心里一句咒语的节奏运行:“让你白!让你白!让你白!”

一个晚上,她把红毛衣变成了一堆弯弯曲曲的线头。她煮了一盆水,往沸水里投了一包黑染料,用一根木棍搅动一锅黑水,再把一堆红色线头投进黑水的漩涡。满心还是同样咒语:“让你白!让你白!让你白!”她和着咒语的节奏,看红色被咕嘟嘟黑水淹没,眼看着就黑透了。红毛衣所有的历史和秘密被碎尸灭迹了。

第二天早晨,谁都不知道晾晒在弄堂那根公共晒衣绳上的黑色细绒线是谁家的。小曼第二天夜里将黑绒线收回,套在膝盖上独自绕毛线,断头都被仔细接上,绕出几大团挺体面的新绒线。她到区图书馆借来编织杂志,夜深人静时分编织。直到春天又至,妹妹要换装了,大叫红绒线衣失踪了。小曼自然成了头号嫌疑人,可是没人能逼出一句供词。母亲到学校打听,到小曼所在的文艺演出小分队打听,没人见过她穿那件红衣裳。

秋天的一个夜晚,小曼织完最后一针,把所有怀疑猜想的线索都收了头。第二天早晨,她梳洗之后,换上了新毛衣,看见小曼苗条到妖冶的背影,只有母亲是唯一一个看穿黑色如何藏污纳垢的。

第三个情节是围绕小曼的三次拥抱。

第一次拥抱,是在七岁那年,小曼偷听母亲与继父做那件事情发出的声音,在她幼小的心里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她也在评估着母亲为了进入这个家庭付出的惨烈程度。结果却被继父发现了。因为又冻又吓,小曼在第二天发了一场高烧。母亲跟单位请了假,全职做女儿的看护,一条小毛巾沾了水,在她烧焦的嘴唇上轻拭。她嘴唇上的燎泡破了,干了,舌尖触上去像舔着了掉渣的酥皮点心。

她的高烧持续七天,什么针剂丹丸都不见疗效。每次睁开眼,都看见母亲的脸。那脸在三天后小了,尖了。高烧来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浑身冰凉了。母亲紧紧搂住她,母亲少女一样苗条的身体搂得她那么紧。

第二次拥抱,是在母亲看出黑色毛衣的秘密之后。那天下午,她找到了穿着黑毛衣的小曼。她盯着黑毛衣,看出红毛衣碎尸灭迹案的整个过程来,还还看出那两个系在领口的绒球被小曼缝在毛衣内侧的胸口位置,充当了小曼永远欠缺的那一截青春发育。母亲看着两个绒球,责问了默不吱声的小曼,抬手给了她两个耳光。

当天夜里,小曼在浴盆里放了半盆冷水,在冷水里泡了足足一小时,把半盆冷水都泡温热了,她希望发一场十年前那样的高烧,可是,烧就是不发,什么病也不生。第二天夜里接着泡,还是一夜冰凉。她这么积极主动地找病,可病却不来找她~第三天早晨,她决定“生病”,不起床了。第一个来探望的是保姆。保姆是来找她去排队给继父买早点的。保姆离开后,母亲慌慌张张地来了,腮帮上带一道枕套上的绣花压出的深痕。她伸出此刻显得无比柔软的手,触摸一下小曼的额,又摸了一下自己,浑身一抖:不对呀!怎么比活人凉那么多?!她撩开被,柔软的手在女儿身上轻轻搓揉。这不是掴她耳光的手,是她抚弄琴弦的手。母亲再次惊骇了:太不对了,活人的身体怎么是这个温度?!她干脆钻进被窝,抱住女儿,抱得像上回那样紧……不,更紧。女儿是脸朝墙壁躺着的,身量比她高半头的母亲从她身后抱住她,抱得太紧了,血液的热度隔着两层皮肤融进她的血液。

第三次拥抱,是小曼与刘峰相约去为老战友扫墓。在那个小站,她说出了含在嘴里十几年的话:你可以抱抱我吗?刘峰扔掉香烟,用正常的左手把小萍拥在怀里。

二、三个情节的联系

小曼的发辫、毛衣、拥抱,其实串起的她对家的全部期待。

因为这样的期待,是那样的平实,但对她却那样艰难,所以也让人格外怜惜,唏嘘不已。

小曼四岁之前的生活是幸福的,因为那时,她那个知识分子的父亲还在人间。书中对小曼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这样描写的:

家门外不远,是个早点铺子,炸油条和烤大饼以及沸腾的豆浆,那丰盛气味在饥荒年代显得格外美,一条小街的人都以嗅觉揩油。一出家门小曼就说,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条。四岁的小曼是知道的,父亲对所有人都好说话,何况对她?父女俩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从感情上到物质上她都可以敲诈父亲一笔。然而这天父亲身上连一根油条的钱都没有。他跟早点铺掌柜说,赊一根油条给孩子吃吧,一会儿就把钱送来。爸爸蹲在女儿面前,享受着女儿的咀嚼,吞咽,声音动作都大了点,胃口真好,也替父亲解馋了。吃完,父亲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绢替女儿擦嘴,擦手;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擦一根手指,父女俩就对视着笑一下。那是小曼记得的父亲的最后容貌。

然而,这段日子,对于她亲生父亲来说,确是一道道的催命符。书中这样描写:

父亲是个文人,做过画报社编辑,写点散文编点剧本,没怎么大成名。她的母亲呢,长相是好看的,剧团里打扬琴弹古筝,像所有可爱女人有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俗,也像她们一样略缺一点儿脑筋,因而过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绝对随大流。我能想象在小曼的母亲跟她父亲闹离婚前,那个家庭是温情的,小布尔乔亚的。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善良软弱的文人父亲会给小曼取这样一个名字。何小曼很有可能向着一个心智正常、不讨人嫌的女孩成长,假如没有那场人人讲别人坏话的大运动,叫作‘反右倾’。像所有软弱善良的人一样,小曼的父亲是那种莫名地对所有人怀一点儿歉意的人,隐约感觉他欠着所有人一点儿情分。人们让他当‘右倾’,似乎就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好说话,常常漫不经意地吃亏,于是人们就想,何妨把‘右倾’的亏也让他吃了。到了何小曼的母亲都开始讲他坏话,提出离婚的时候,他不再觉得心里苦,他反倒觉得解脱了。睡前吃安眠药,他心里一亮,看到了终极的出路。

我推想小曼的父亲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早点铺的生意已经淡了,豆浆的热气正在散去。父亲对掌柜的说,这就回家取钱送来。那时的人都还质朴善良,掌柜的打了个哈哈说,急啥?父亲回到家之后,打开他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项的抽屉,一个镚子也没有。渐渐地,他从漫不经意的寻找,变成了绝望的翻箱倒柜,家被他翻了个底朝上,居然找不到一根议价油条的钱。妻子在他降薪之后对他冷笑:他还有脸花钱?他就领回这点薪水,没他花钱的份儿,只有养老婆女儿的份儿。他在社会上的正常生活权利被剥夺了,在家里的正常生活权利也被剥夺了,是被他最爱的人剥夺的。他连门也出不去,因为一出门就要碰上那个轻信了他的早点铺掌柜。他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为他来到这世上就已经亏欠了所有人。他被那个念头点亮过一瞬,此刻那念头在他灵魂里燎原了。

他拿起那个药瓶,整个人豁然大亮。妻子造成了他彻底的赤贫,肉体的,精神的,尊严的,他贫穷到在一个油条铺掌柜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证明妻子舍得他了。最终他要的就是妻子能舍得他,舍得了,她心里最后的苦也就淡了。

我想,自从那天小曼的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幼儿园接她回家那天,她无时无刻不是在思念父亲的,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拥有一个完整的家的。

前面所说的那一头奇怪的,让那帮小坏蛋们微微嫌恶的一头浓密乌发,是遗传自小曼的父亲的,更重要的是,这一头乌发在她参军临出发前,被她的母亲扎了一个特别的发型,而这个发型,是她父亲教会她母亲的。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成年之后的男女,为什么要孕育孩子?我想,人类的繁衍本性是一个原因;喜欢小孩子当然是另外一个原因;但是,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孩子是另一个小小的你。

所以,我会认为,小曼发自肺腑想要呐喊出的,是希望母亲爱自己身上留下的父亲影子,希望看到母亲对父亲的爱意。因为,作为孩子,她太渴望有一个对于她来说完整的家。

然而,她却作为父亲的遗迹,成为母亲在老干部的家里始终抹不去的一道疤痕,成为后来的弟弟妹妹、甚至是保姆嫌弃的一个讨厌的人。

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参军临行前)吃完午饭,娘儿俩又去逛公园。二月天出了个四月大太阳,母亲在复兴公园的草地上铺了张报纸,让女儿坐上去,由她来为女儿梳辫子。小曼的头发难梳,母亲把她梳得疼极了,比弟弟揪还要疼,疼得她眼泪盈眶。父亲活着的时候,她最怕母亲给她梳头,宁可由父亲用条手绢马马虎虎把她头发扎成一大捆。自从做了拖油瓶被拖进继父家,她便开始想念母亲梳头的疼痛,但母亲再也没心思没时间花在她的头发上了。母亲给她梳头简直就是跟她的头发打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镇压,最终把那一头不断抗争的头发全部制服,从头顶到辫梢编成了花儿,告诉她那叫“麦穗花儿”,也叫“法兰西辫子”。她问为什么叫法兰西辫子。母亲柔声说,也是别人告诉她的。小曼猜“别人”就是她的爸爸。母亲此刻在想她的亲爸爸,母亲跟小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看见小曼的相貌和体征替她的亲父亲活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念她那个软弱善良的前夫。前夫的好大一部分活在小曼身上!二月的阳光里,他们一家团聚了,只是缺席了小曼的亲父亲。

‘你知道你这种头发叫什么头发吗?’母亲突然问。

女儿不知道。

‘叫纱发。中国人难得长这种头发。’

小曼还认识一个长这种头发的人,她的好爸爸。母亲还不止一次说过,贵人不顶重发,这么厚这么重的头发,只长在苦命人头上。

我们看到的何小曼,就是把母亲的手艺藏在军帽里的瘦小新兵。我们怎么会知道,小曼想尽量长时间地带着母亲的手迹在我们这群陌生人中生活。对于她,母爱的痕迹,本来就很少,就浅淡,法兰西辫子也算痕迹,她想留住它,留得尽量长久。两周之后,辫子还是保持不住了,她在澡堂的隔间里拆洗头发,却发现拆也是难拆了,头发打了死结。她把核爆炸蘑菇云一般的头发塞进军帽,跑到隔壁军人理发店借了把剪刀,把所有死结剪下来。我们要揭晓她军帽下的秘密时,正是她刚对自己的头发下了手,剪了个她自认为的‘刘胡兰头’,其实那发式更接近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母亲凭她残余的华年,给(六岁的)何小曼找了一个老粗父亲。第一个丈夫的儒雅智慧注定了他的善良软弱,而正是前夫的可爱之处使她找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男人,一个南下老干部。母亲对这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丈夫是赔着小心的,畏罪自杀的前夫是她和女儿的历史污点,因此她们是矮人一头地进了老干部的家。六岁的女儿历史污点更大,因为这污点始于她出生之前,始于她“右倾”父亲往她母亲体内注入他全部人格密码的夜晚,她的生命由此不可逆转流淌着父亲的命运走向。母亲如何微妙地赔小心,小曼很快仿效过来。母亲把全家饭桌上的“好菜”——最厚的一块大排骨或者最宽的几段带鱼小心翼翼地拣出,放在继父的饭盒里,做他第二天的午饭,她自己再是口水倒灌也只吃母亲拣到她碗里的菜。她看着母亲在继父裤袋里装入熨烫平整的手帕,在他皮夹里装上零钱和整钱。她还看着母亲为继父剥螃蟹壳、挑鲫鱼刺,而那些都是小曼亲生父亲为她母亲做的。母亲还教会老粗下围棋,听越剧,跳华尔兹,以及用卖破烂的钱收藏古董,总之以她前夫给她的教养去教化现任丈夫。小曼眼看老粗在母亲手里一点点细气起来。母亲赔着小心教养她的老粗丈夫,聪明使尽,让他不自觉地进入了她前夫曾带她进入的都市文明。

而小曼斗智斗勇,拼死夺下的那件毛衣,更是她父亲为她母亲结婚定制的,即使在拖油瓶的日子里,她也需要守住这件毛衣,因为,这是她父亲送给她母亲的。父亲是最爱她的人,母亲却是她最希望得到却没有得到爱的人。她需要有一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证明或者安慰自己,来自父亲与母亲的爱,她都是有的。

书中这样描写:

死去的父亲跟母亲结婚时,在一家毛衣作坊给母亲定制了这件婚服。母亲穿扮得越发年少,他似乎满足的就是把一个小娃娃般的新娘抱进洞房。父亲在天有灵的话,知道红毛衣没他亲女儿的份儿,而去把别人的女儿穿扮成了洋娃娃,一定会在天上伤心的。因为父亲遗传的微黑皮肤,她不配穿红色。红毛衣就要属于白胖的妹妹。她拆开袖口线头,袖子很快被她拆掉。

而围绕小曼的三次拥抱,其实是她关于“无条件的爱(unconditional love)”的发现、哀乞与请求。

所谓的“无条件的爱”,指的是“如果我不够好,你依然不会抛弃我,依然会相信我,期待我,关爱我。”

这里的重点在于“不够好”。

如果足够亲近,那么如果我“好”,你当然应该不抛弃我、相信我、期待我、关爱我;但如果我“不够好”,你并没有包庇我的不好,你让我知道了我的不好,但你依然不抛弃我、相信我、期待我、关爱我,那么,你在本质上就是认同我这一个人的。然后,这就是“无条件的爱”。

“无条件的爱”是一个人安全感、价值感、自尊、自信的根本由来。一个人,终其一生,所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在寻找“无条件的爱”。

但是,我想这样“无条件的爱”小曼的母亲没有给她父亲,在第一次拥抱小曼的时候,给了她半个,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她让小曼觉得做自己是不对的,觉得自己是个错误,需要成为另外一个人。第二次拥抱,其实是小曼用生命换来的,但这个换来的结果,只是“无条件的爱”的外壳,也是在这次拥抱中,小曼发现了她需要离开这个畸形的家,需要离开这个畸形的母亲。第三次拥抱,其实是小曼在告诉刘峰,他在她哪里得到了无条件的爱,沉默了十多年,她鼓起勇气告诉他,她感受到了,并想沉浸其中。

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第一次拥抱:“母亲紧紧搂住她,母亲少女一样苗条的身体搂得她那么紧,后来小曼知道那时她跟才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亲怀里,只是隔着母亲一层肚皮;由于孕育而附着一层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曼的母亲最后一次紧紧抱她。小曼跟母亲这种无间的肌肤之亲在弟弟出生后就将彻底断绝。那个拥抱持续很久,似乎母亲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内,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让她在这个家里有个新名分,让她重新生长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识相谦卑,去除她当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这个上海新主人的家里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曼一生都会回味母亲那长达两三个小时的拥抱,她和母亲两具身体拼对得那么天衣无缝。她也让自己成了个放大的胎儿,在母亲体外被孕育着!

继父推开门,母亲不情愿地松开女儿,懒洋洋地趿拉着鞋向门口走去。她听见母亲和继父小声地对话。继父问母亲一个礼拜都睡在这里,什么意思。母亲说方便照顾孩子嘛。继父又说,今晚回去睡。母亲不作声。小曼竖着耳朵听母亲和继父一声不响地干架。母亲又开口了,为女儿这场离奇的高烧找原因,说孩子活活给吓病了。那是她很少看见的在继父面前挺直脊梁的母亲。

第二次拥抱:“她觉得自己被抱小了,越来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装入母亲的身体,装入她的子宫,在那里回回炉,再出来时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名分。

母亲什么也没说。要说的太复杂了,怎么说得清?这娘儿俩之间该有她们自己的语言才能讲得清;她们自己的语言,对于任何其他人都是密码。就从那一刻,小曼意识到,这家里还有比她更变形的,就是母亲。母亲的变形必须随时发生,在不同的亲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状。能够想象,每变一次形,都不无疼痛,不无创伤。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小曼决定离开家。

这一天是何小曼新的开始,她要寻找走出家庭的道路。

第三次拥抱的前曲:“她活了二十岁,一路受伤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实小曼想告诉刘峰,从那次托举,他的两只手掌触碰了她的身体,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触碰是轻柔的,是抚慰的,是知道受伤者疼痛的,是借着公家触碰输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绝不只是一个舞蹈的规定动作,他给她的,超出了规定动作许多许多。他把她搂抱起来,把她放置在肩膀上,这世界上,只有她的亲父亲那样扛过她。在排练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着,就像四岁时父亲扛她那样,让她感到安全,踏实,感到被宝贝着,感到……那一会她是娇贵的,是被人当掌上明珠的。这感觉小曼跟我说了三分之一,其余是我分析和诠释出来的。于是我进一步推测,那个夜晚,小曼几乎是爱刘峰的。不,她已经爱上他了。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门,就是向刘峰再讨一个“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没有这个人,在所有人拒绝抱她的时候,向她伸出两个轻柔的手掌。

第三次拥抱:因为没有看完电影,在书中匆匆搜索结尾的情节,也没有读到最后的这次拥抱。于是,我会想,电影是以刘峰作为主人翁的,因此,电影安排最后这次拥抱的目的,想表达是对刘峰触摸林丁丁事件的定论——多年前刘峰因为一个拥抱被排挤被放逐,然而这个拥抱却是这个一直默默注视他的女孩,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书中对这段旷日长久,终于说出口的沉默的描写:“四十年了,那座排练厅早被碾压到大马路之下,让城市现代化给化了。那些留着我们年轻倒影的镜子呢?那些萦绕过我们琴音歌声和欢笑的冬青树呢?那座徘徊过我们秘密恋人的骑楼呢?粉碎得连渣子都没了。那个烟消云散的酷热夏天,刘峰来到小曼身边,伸出双臂说,来,我们走一遍。手触摸到她腰上,两只结实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纤细的腰肢。除了爸爸,谁也没有那样抱过小曼。小曼多么欠抱,她心里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谁也不要抱她。从第一次的抱,到这一次,一个女孩长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让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轻盈骄傲。他把她放肩上,她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和谐,那样的和谐就是信赖,就是亲昵。她把腿抬得那么高,那么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个女孩儿,是只燕子,一只展翅的鹤。她还看到什么?她自己深色的皮肤和他浅色的皮肤,他由于认真而微微走形的脸,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点也不让她担心自己会滑下来。跟镜子的距离大了,他俩都被歪曲得厉害,都那么丑,丑得谁也不要。她就是抱着谁也不要他们的希望,来到海南那幢烂尾楼里,没有门窗,门窗是大小窟窿上挂着的床单、水泥袋。粉红格子床单里,出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刘峰腼腆地笑笑,对姑娘说,她叫小曼,是我的老战友,一起上过前线呢。几天后小曼跟刘峰说,别在这儿了,这哪是你待的地方?刘峰从她又黑又深的眼睛里看到了依恋,从排练厅他抱起她那一刻,不,从他的两只手掌合拢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从他走出人群,来到小曼跟前,对杨老师说,我跟朱克换位置。对,就那一刻,她开始依恋。

三、反思

习得性无助

20世纪60年代,Martin Seligman经过动物实验,提出了习得性无助的理论模型:动物在先前的经历中,习得了“自己的行为无法改变结果”的感觉,因此,当它们终于置身于可自主的新环境中时,也已经放弃尝试。一直在笼子里被反复电击的狗,多次实验后,只要电击的信号音一响,即便实验者在电击前已经把笼门打开,狗也不会逃走。相反,它会在电击到来前就倒地不起,痛苦呻吟。本来可以采取行动避免不好的结果,却选择相信痛苦一定会到来,放弃任何反抗,这就是“习得性无助”。习得性无助就是这样一种被动的消极行为。

表现在人的身上往往是, 当一个人在某件特定的事情上付出多次努力,并反复失败,形成了“行为与结果无关”的信念,感到无力抵抗某种“影响命运的力量”,当开始相信这种“命运”,便会开始觉得虚无,不再乐观,仿佛一切努力都是无益的,将这一无助的感觉过度泛化到新的情境中,甚至包括那些本可以控制的情境。比如,已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孤独中,就会渐渐认为孤独才是人生的真实,从而更加放弃与他人交流。

小曼,其实是习得性无助的典型~

里尔克在他的书《给青年诗人的10封信》中提到,“我们所谓的命运是从我们内部走出来,并不是从外边向我们走进。只因为有许多人,当命运在身内生存时,他们不曾把它吸收,所以他们也认不清有什么从他们身内出现。”习得性无助就是我们体内产生的命运,看清它,我们就能从中摆脱。

所以,悲哀发生时,无助是正常的,但不要沉溺其中。悲哀往往是一些新事物进入我们的生命的时刻。这些新事物会改变我们,从而改变我们未来会发生的事件。习得性无助可能真的会让人的一生一事无成,但摆脱它却能让人变成一个强者。

重要他人

给予“无条件的爱”,补充“心理营养”的人,叫做“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s)”。

所有人的重要他人,第一个一定是妈妈,第二个一定是爸爸。其他的人,能不能做自己的重要他人,在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自己来选的。小曼的爸爸是她的重要他人,但爸爸没有了,她希望她的妈妈依然是她的重要他人,但她却做不到。因此,小曼会在成长中出现情绪问题、人际关系问题,甚至出现怪异的偏差行为。

一些成人在很小的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心理营养,他在爱的能力、价值感、安全感等方面会出问题,而他一生都要去寻寻觅觅,寻觅找到除了爸爸妈妈以外的另外的重要他人,来满足缺失的心理营养。小曼的幸运,是遇到了刘峰,他也成了她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能够让她在孤独之中支撑下去的一个精神支柱。

但如果没有遇到重要他人应当怎么办呢?答案就是,成人之后,一个人可以自己做自己的重要他人,为自己补足心理营养,无条件爱自己。一般可以做4点:

1.当做错事情,承认错误,并依然可以爱自己、接纳自己。

2.当自己不能达到期待,告诉自己不要紧,能够接纳自己,接纳此时此刻的自己。

3.当遇到失败时,告诉自己:我做了我能够去做的,我这个人依然是可以的。

4.接纳负面情绪的存在,允许自己、允许孩子有负面情绪。

最后,我想对小曼说,亲爱的,你承受了太多太多,但是你值得更好的,也值得拥有更好的~

注:

1.斜体文字引自严歌苓小说原文,部分术语引自知乎,具体出处就不标注了~

2.昨晚十点多决定写,以为一两个小时写完,结果写到下下半夜。期间,师兄一直等我到快十二点,准备一起回宿舍。心里暖暖的,谢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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