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7年的秋天,富贵提着一袋瓜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润丰巷口时,他看见腊梅将两只手互相拢在衣袖里面,抱着手坐在她的卤肉摊前,仍然不停地打着哆嗦。这女人,自打丈夫病死后就开始在巷子口卖卤肉,女儿靓靓也经常来帮忙。
“都是苦命的人啊!”富贵叹了口气,走到了卤肉摊前,买了3块钱的猪耳朵拎回了家。
老婆张兰早就站在门口等着富贵了,今天是富贵单位发薪水的日子,也是张兰每个月唯一会对着富贵笑的日子。可当她看到富贵手上提着的瓜子和猪耳朵时,她的笑容明显地减少了,
“哟,发了工资先给寡妇用上了哈。”一边接过了富贵手上的袋子。
富贵眼皮抬了一下,推门进了屋。
这是一间怎样的屋子呢?大概20平米,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前面大概1米半的位置放着一台火炉,这种火炉在北方是看不到的,火炉的面积是一平方米,中间有个大窟窿,那里面就是放煤的地方,其他便是铁板了。秋冬季节,南方人就用这样的火炉来取暖,家家户户都会在中间烧火的铁盘上放上一个水壶,烧好的热水一部分进了温水瓶,一部分进了火炉边上的茶缸。茶缸里泡的茶叶一般都是苦丁茶,在这个靠苦力吃饭的年代,人们认为苦丁茶能够减少生病的可能,所以累了渴了,一家老少都会端着茶缸喝一口苦丁茶,客人来了也不会嫌弃茶缸上有谁的唾沫。
火炉的后面便是一张双人床,被子叠在靠墙的地方,在床沿处垫了一张红色的毛毯,应该是儿子东强小时候的被子,现在被张兰白天用来垫在床上当坐处了,说是这样能够减少洗床单的次数,洗一次床单会用很多洗衣膏,用来坐的毯子不用洗,白天人们出去干活的时候,张兰就会把毯子挂在院子里用木棒敲打,让毯子上的灰尘溶解在空气里,这样便不用洗了,也能节约一点钱。
富贵就坐在了那张毯子上,拿着茶缸喝了一口苦丁茶。张兰也坐在了他右手边的火炉旁,对着富贵伸出了左手。
“350,买了1块钱的瓜子,三块钱的猪耳朵,发了工资给东强补补身体,剩这些了,拿去吧。”富贵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
“行吧,不过以后别买什么猪耳朵了,她这加点卤水煮一煮价格就翻倍了,你要想吃过年的时候我去菜市买猪耳朵咱们自己卤着吃。再说了,这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都躲着她呢,偏你还去那买什么卤菜,风言风语的。”张兰的笑容又堆满了她的脸庞,时不时地吧嗒一眼富贵。
“行了,我知道了。下个月我就干主任的活了,说是要搞什么改革,我们公司要变成什么贸易公司。我也不懂是啥玩意,让我干我就干呗。”富贵说着,便脱了鞋准备睡一觉了。
“管他什么公司司工,给钱就行了啊,儿子明年就上小学了,村委会的人来了好几次了,我都给他们说的我们东强要读书,净怕不读书了。我倒是觉得不读书也没啥的,你看你我不是也没有读书吗?只要力气大,以后还不是一样能吃上饭。”
“行了,啰嗦,我睡一会。”
2.
东强初中毕业了,曾经的三人一张床的情况已经有所改观,他们家现在建起了二层的楼房,外观还贴上了白色的瓷砖,太阳照在房子上,有时候会晃得人花了眼。富贵也四十几了,张兰的唠叨与刻薄没有随着生活条件的提高而得到改变,反而变本加厉了,她现在守着家里的小卖部,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放着两根长条板凳,这是方便村里的女人来这里唠嗑的,东家长西家短的,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准会在张兰的小卖部听到比事情本身生动形象的版本,还能追溯源头。家庭妇女们一到这里便会变身福尔摩斯附体,推理能力和智商都立马上升,也算是她们的事业吧。
这天傍晚,靓靓过来小卖部买个灯泡,说是做作业的时候灯泡突然坏了,怕妈妈晚上回来做事情看不见,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买个灯泡,不然再晚一点就不好换了。七大姑八大姨们都夸着靓靓懂事,成绩也好,将来一定可以考上大学。靓靓拿了灯泡就准备走了,这时候张兰突然对着屋子里的东强大喊,让东强去帮靓靓换灯泡,说靓靓一个女孩子爬高爬低的很危险。
东强不知道自己妈是什么意思,自己没有考上高中,想出去打工爸妈偏不同意,自己又没有路费,所以这些天都在家里看电视煮饭。听到张兰的喊声,他气冲冲地出来便往前走。靓靓拒绝无效也跟着走了。
院子里的女人们继续着其他的话题,张兰沉默不语,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3.
富贵回家没见着儿子,便询问张兰。
张兰说:“我让他去给靓靓换灯泡了,这腊梅一个人带女儿这么多年了,也没说重新找一个,靓靓在家做作业吧,灯泡坏了,来我这买灯泡我就让东强去搭把手了,腊梅在卖卤肉,靓靓这孩子乖,听话,成绩好,以后准有出息,腊梅这些年生意好了,指定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呢。富贵,你说,她这些年是不是真没找一个啊?我就不信了,我觉着吧,她肯定有相好的,只是没被我们发现罢了,今天小芳说她看见村长在那儿买了好几次卤肉,站着和腊梅聊了很久呢。”
“我问你娃儿去哪里了,你扯那些没用的。”富贵有点愠怒,他现在是贸易公司的经理了,这些年摸爬滚打,在村子里也算是大人物了,不过自己这媳妇一点长进都没有。每次对着她都觉得心力交瘁,没有趣味。
“我这不看你上班累了吗?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老不爱听我说话。”张兰也有点生气,这个男人这几年对自己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要不是看着他每年挣的钱多,张兰才处处隐忍。
“行了,我去买点卤味,顺便把臭小子叫回来。”
4.
“富贵哥,刚下班啊?肯定很累吧,想吃点什么?”腊梅见生意来了,赶紧起来,满脸堆笑。
“给我称一个猪耳朵吧,再整点花生米。”
“好嘞。”
富贵点燃了一支烟,边抽边看着腊梅娴熟的动作。
付了钱,富贵便问东强的下落,说领着孩子一起回家了。
腊梅不知道东强跟着来了,觉得老不好意思,便朝着巷子的另一端扯着喉咙喊靓靓,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孩子便跑到了卤肉摊。
“东强,谢谢你了,帮我们家换灯泡,今天这卤肉说啥也不能收钱了。富贵哥,我不知道东强在家帮靓靓呢,这钱你拿回去。”
“哎,一码归一码,你这做生意不容易,哪能不收钱啊。”
这一推一让间,富贵接触到了腊梅的手,瞬间的滑腻让他心生涟漪,赶紧拉着东强走了。
腊梅让靓靓再跑一趟小卖部,把钱拿给了张兰。
5.
不几年,村里拆迁,大部分村民家都一夜暴富。张兰家已经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了,东强技校毕业也进了贸易公司,每天夹着个公文包跑业务。
靓靓考上了市里的医学院,腊梅用拆迁款在市里的医学院旁边买了一套房子,开始在医学院门口卖起了早餐。
自打那次的免费卤肉后,富贵便成了卤肉店的老主顾,时不时地去买点来吃,有时候不买卤肉,从巷子口路过时,也会去和腊梅说上几句话,告诉她一些做生意的技巧和门路。这早餐店的点子,便是富贵透露给腊梅的。
6.
富贵家仍然住在村子里,富贵学了驾照,成了村子里第一批有小汽车的人。他经常开着小汽车到市里头考察市场,也经常去腊梅家吃早餐。腊梅心里感激富贵,所以每次来都不收钱,富贵便经常买一些水果糕点的给腊梅提过来。
腊梅不是不知道富贵的心意,守寡快20年了,女儿现在上了大学,课业重都是住在学校。难得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她想着只要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就好了。
富贵心里说不出对腊梅是什么心思,觉得在这里有在张兰那里得不到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他也只是想维持现在的关系。现在不是有个词叫“红颜知己”吗?富贵想着成功人士基本上都有红颜知己,那腊梅就算自己的红颜知己吧。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张兰的耳中,她发现富贵公司中秋节发的月饼有十个去了腊梅那里时,她发飙了。对着富贵又抓又打,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辛苦不易,扬言要让腊梅身败名裂。
当然,她也这么做了。
第二天,市里医学院的门口便上演了一幕“打小三”的戏码。
旁边做生意的都知道腊梅的情况,在劝架的过程中难免偏向腊梅,张兰发了狂,举起刀向腊梅刺了过去……
7.
富贵靠着自己的人脉保住了张兰,警告她再也不要无事生非。
腊梅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心里很愤怒,觉得自己守寡这么多年竟然被扣上这样的名声。靓靓坚持要到法院去起诉张兰,拗不过妈妈才罢了休。不过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富贵一声叔叔,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人。
富贵给腊梅请了个保姆,又付了医药费,他经常来医院看腊梅,每次都会把自责的话说上一遍,告诉腊梅早餐店的摊位他保住了的,只要腊梅身体好了,就立马让她重开早餐店。又塞给了腊梅一张十万的卡,说是精神损伤费。
腊梅说什么也不要,直到靓靓来医院看到他们推来推去,她走过来收下了那张卡,对妈妈说:
“为什么不要?这是我们应得的,不然就送他那个不讲理又肥又丑的老婆去监狱。”
“自己不好好保养,龇牙咧嘴的,自己的男人看不住,却跑来拿刀捅我妈,算什么事!我觉得十万都少了,起码得赔个五十到一百万才能弥补。”
靓靓不停地絮叨着,腊梅对于这个女儿舍不得叱骂,富贵哪儿受到这样的指手画脚,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又不能发泄,只好借故公司还有事情便离开了。
8.
回家后,富贵第一次打了张兰。
张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哭得很伤心,把家里的电器全摔了个遍。却没有要寻死觅活。
富贵的威严在这个家中显露出来了,张兰对他瑟瑟缩缩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他,又挨揍。最重要的是,小卖部自打拆迁便关门了,她现在的经济来源全靠富贵的工资和油水,自己的私房钱无论如何是不能动用的。这么多年,什么爱情名声她也想开了,只要富贵每个月照常给钱,管他在外面整什么幺蛾子,儿子快结婚了,难道他还能和自己离婚不成吗?
9.
在腊梅出院的那一天,护工家里出了点状况,请假了。靓靓办完出院手续也忙着参加学校考试去了,富贵便搀扶着腊梅回到了医学院旁的房子里。
这也是这么多年,富贵第一次到腊梅的家。富贵把腊梅扶到卧室的床上,窗台上的花香飘进屋子里,富贵故意脚下一滑,摔倒了腊梅的身上。腊梅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样的景象更是刺激了富贵,四十多岁还会脸红的女人,在他看来自己仿佛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轻轻地吻了腊梅的额头,开始了表白。
10.
张兰的这一闹,从某种意义上说,帮助了丈夫抱得美人归。富贵开始每个周都有一两天晚上不回家,说是出差。张兰多问几句,富贵便一阵破骂,张兰瘆得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腊梅身体痊愈后没有开早餐店,凭着富贵的关系,她进入了居委会上班,说是上班,也不过是去签签到、聊聊天,差事轻巧得很,时间上也自由。
靓靓对于妈妈和富贵的事情也是看破不说破,不过自己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临近毕业,同学们都在忙着论文和找工作,自己家没有后台,想进正规医院只能靠自己考,考了也不一定能去上班,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多了。
11.
靓靓过了市一医笔试,富贵知道以后很高兴,这两年他在靓靓那里没得到过好脸色,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为靓靓打算。他开始托人想在医院的面试中让靓靓一举夺魁。
消息回复说二十万就可以保证靓靓被医院录取。
富贵犹豫了,他想到东强快结婚了,毕竟自己和腊梅只是情人关系,不值得为了情人的女儿一下子拿这么多钱出来。他对腊梅说找不到关系,只能靠靓靓自己的能力了。
腊梅的同事听说了靓靓考进了面试,纷纷叮嘱腊梅面试一定得找关系,不找关系再好的大学生都甭想进到市一医。腊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愁眉苦脸的。富贵过来的时候,她梨花带雨地诉说着自己的命苦,自己女儿的命也苦。富贵看着这个女人,心一狠说自己再问问其他人,看有没有办法。
12.
二十万,靓靓进入了市一医,在她上班的第一天下午,她回家后郑重地对着富贵敬了一杯酒,说以后会好好孝顺富贵。富贵虽然心疼钱,不过想到自己年纪大了,哪里没个头疼脑热的,这闺女进了医院,以后自己治病也方便多了,再说了,腊梅这女人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服服帖帖的。这钱可以再挣,万一情人缘分没了便不好处理了。
富贵想到自己还能在贸易公司干几年,这几年怎么也能整个百八十万的,张兰那里还有私房钱,儿子结婚是肯定够的。这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13.
2013年,国家大力治理腐败,贸易公司董事长由于行贿被抓,贸易公司倒闭了。公司清算后,富贵下了岗。
靓靓工作后便在家里住,有时候富贵过来碰到靓靓在家,腊梅总是要催富贵赶紧走。之前富贵有工作的时候还觉得没什么,现在没有工作了,他希望能像平常夫妻一样看着腊梅为自己洗手作羹汤打发时间,腊梅的心思却越发不在自己身上了。他不禁乱想:是不是自己现在没有钱了,所以腊梅才对自己这么冷淡。
腊梅给富贵提出了分开一段时间,说是等靓靓结婚以后再让富贵过来。不然现在这样不清不楚的让靓靓没法找男朋友。
富贵觉得自己被耍了,靓靓现在男朋友都没谈,结婚起码也得一两年以后了。虽然心里不乐意,但是他还是答应了腊梅,以后不来腊梅家里了,但是两个人还是要经常约会。
14.
张兰发现富贵最近每天晚上都回家睡,白天也只是在村子里溜达,去市里的次数少得多了,以为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知道夫妻还是原配好的道理了,也一心一意地操持家里。
东强结婚,要在市里买房,加上装修要七十万。
富贵的卡里只有六十几万,他让张兰拿十万出来,张兰咬死不承认自己有钱,说自己这些年的钱全部贴补家用,顺便数落了富贵。
富贵没办法,想到之前为了张兰的事情给了腊梅十万,心想着让腊梅先拿来应应急,以后收了房租再还给腊梅,便约了腊梅在市里的酒店见面。
腊梅果断拒绝了,说那十万块是打算给靓靓做嫁妆的,让富贵别打这个主意。
两人一番云雨过后,腊梅便睡着了,富贵心里烦,抱着腊梅睡不着便起床抽烟。
“叮……”腊梅的手机响了,富贵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叫“老王”发的短信,他顺手把短信看了:
梅梅,今天怎么没来跳舞?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呢?我很想你。
富贵很生气,他翻看了腊梅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发现这个老王经常给腊梅献殷勤。一股羞辱感腾地升了起来,全身毛躁。他把腊梅喊醒,问腊梅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新欢了,早就想好和自己分手了是不是?
腊梅解释说这是以前市一医退休的老干部,确实在追求自己,但是自己已经明确表过态了的。
富贵不信,他觉得自己这些年付出的感情遭到了欺骗,要求腊梅当着自己的面打电话给老王断绝来往。
腊梅不肯,富贵本来心里就烦,又发现了这一档子事,他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当她说腊梅“婊子无情”时,腊梅摔门而去。
15.
腊梅走了以后,富贵冷静下来,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是找她拿回那十万块钱,现在她既然出轨了,自己更应该把钱拿回来了。
于是他追到了腊梅家,腊梅说什么都不原谅他,还执意要和他就此分手,再不往来。
当然,也不肯归还那十万块。
“婊子无情、婊子无情……”富贵骂骂咧咧地走了,心里越想越想不通,自己为她们母女做了这么多事情,这女人出轨不说,还和自己分手,靓靓找工作的二十万还是自己出的。行,你不是心疼你女儿吗?你不是为了她的前途和我分手吗?你勾引她单位退休了的老干?我让她没有前途!
富贵想起刚才腊梅说靓靓今天上晚班,明天早上9点下班,下班后一般都会在家休息。
复仇的火焰被点燃了,富贵重回了酒店。
16.
第二天早上,他看见靓靓回家,腊梅出门。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拧开了腊梅家的门,走进了靓靓的卧室,看着自己情人的女儿安睡的模样,想到自己曾经给过这个女孩二十万找工作,现在让腊梅还十万都不肯。
既然你妈不肯还钱,那就用你的身子来还吧。
……
17.
三个月后,四十六岁的王富贵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张兰以泪洗面,东强和女朋友分了手,女孩的家长说不放心把姑娘嫁到这样的家庭。
腊梅卖了房,辞了居委会的工作,带着靓靓离开了那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