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去理发,接待我的是Kevin老师。每个理发店都有一个Kevin,紧身皮裤,尖皮鞋,健谈。
Kevin老师跟我说:“帅哥,你头顶有点脱发哦,要不要让我们专家帮你检查一下?”我一惊,他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我看,还真的有点儿掉发,不仔细看难以察觉。接下来当然是套路了:办卡、赠送疗程之类。
讲真,每次编各种理由来应对理发店的推销,我都有种“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的心理。Kevin老师紧锣密鼓的关心——“你这么年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替你感到担忧啊”——让我由衷感到拒绝是一种辜负。
从理发店逃走,我暗自为这件事情感到惊奇——最了解我身体变化的人,不是爸妈或者女朋友,不是我自己,而是无亲无故的理发师。甚至最关心我身体变化的,也还是理发师。尽管Kevin老师的目的是赚我的钱,但正因如此,他的“关心”才显得赤诚而实在,在健康的市场里,欺诈客户显然是不够经济理性的。
仔细想想,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每天在照顾我们衣食住行的,几乎都是Kevin老师这样的陌生人。
理发师比爱侣更温柔地为你整饬毛发;推拿师傅知道你日夜伏案所以肩颈最为劳损;外卖小哥每天中午敲门给你送来便当;保洁阿姨每个星期六下午会上门做清洁(这个“家”的布置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她而不是你);专车司机在你下楼前就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口;理财经理随时调整你的资产配比和投资方向……
这些不断增加的临时关系,提醒我作为个体在世上存活是可行的。毕业后,一穷二白的时候,我就从家里搬出来,哪怕和父母还在同一个城市里。我还是会牵挂父母和家人,但再也没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依附在原生家庭中了。我的意思是,在生活上保持边界感让我们彼此都更加舒服。
精细化的社会分工,分割了家庭的职能。母亲不再需要把时间都花在全家人的饮食起居上;父亲也不再充当儿女职业和人生的引领者;青壮劳动力不需要回到原生家庭中去继承农田。我热爱这种自由,坦白说,没有人会喜欢互相束缚的生活,哪怕是基于血缘。
深圳6平米的公寓引起的巨大争议,某种意义上是对于“家庭”消失的恐惧。传统认知里,家庭应该承载衣食住行,容纳天伦之乐。6平米的狭小空间,则摆明了是单人宿舍而已。
空间的大小不是问题所在,对在深圳漂泊的年轻人来说(以中国城市化的速度,这样的年轻人只会更多),居所的确只是提供安逸睡眠和周末休息的地方,他们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办公室、咖啡店、酒吧、旅行路上。社会关系也在这些空间发生着,有没有一个“家”并不太重要。
组建一个新的家庭的吸引力也正在下降,劝告年轻人结婚的理由,越来越难以自证其明,“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为什么要结婚?”
饭否上有个姑娘,每次在男朋友家做爱过后,都要穿好衣服回到自己公寓,同样,男朋友也不被获准在她家里过夜。这种行为含有不由分说的边界感——我们可以互相分享身体,但不意味着要从此共享生活。
年轻人离开原生家庭,又迟迟不(或者干脆不打算)组建新的家庭,这种景象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
日本NHK电视台拍过一部纪录片《无缘社会》,追踪在东京去世而无人认领骨灰的死者故事。这些人的死亡被称为“无缘死”,所谓无缘,是指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他们孤独地在公寓里居住,突然在家里死去也无人发觉,甚至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消失”了,整个社会照常运转。多半死者是在死亡一周以后因为“恶臭”才被发觉的。
政府联系了死者的亲属,很多人并不愿意前来认领亲人的骨灰,理由各式各样。
“本人因为已经结婚,不能认领双亲的骨灰。”
“我已经开始了第二次人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们把他处理掉吧。”
“五十多年了,虽说是我弟弟,可我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NHK的记者采访到第一例的时候,感到无比心寒,直到越来越多雷同的案例出现,他们才发出感慨:
现在大概已经到了这样的时代里吧,这些无人认领的骨灰,当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从社会的人际关系中被切割出来了。
我的朋友袁艾家看了这些故事,心有戚戚地说:“有一天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死在公寓里,没有人会发现。”我说:“不会的,只要你超过三天没发朋友圈,我们就会去你家里收尸。”
NHK的纪录片播出后,日本年轻人群体里蔓延着“无缘死”的恐惧。尽管如此,却很少有人因此选择回家乡,回到父母身边去。对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独自生活已经像刻在基因里一样无法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