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卜荪看来,复义语就是“一句非常明显而往往又诙谐的或迷惑人的话”,而异于“诙谐”,“迷惑”的词语,克拉拉作为本书的第一人称讲述者,其特殊的身份——人工朋友(AF)所代表却是绝对真实,朴实的叙述,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能够在她所复现的世界中得以发现深藏在语言复义之海中人心种种的自我欺骗,在其中各色人物的复杂的情感在其中上下沉浮,好似捉摸不定。
克拉拉作为贯穿全文的角色,依靠她敏锐的观察力与反思能力我们描绘出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首先便是引出故事的女孩:乔西,而后我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聚焦到她与男孩里克的交集中去,而常常被提及的“我们的计划”也为人所期待着。实际上,最先出现在读者眼前的自我欺骗就是所谓计划。从大的语境上分析,它们就像是童话,美丽而脆弱。即便作者没有详细的介绍,社会规则的残酷在乔西家的聚会中已经初步展现,而后在海伦小姐以及里克的言语中具体透露,那即是基因提升。提升的有无就如一道顽固的壁垒,将直接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里克和乔西之间的隔阂其实已经形成,只是未到该戳破的时机,才有了两人的“计划”约定。而从另一语境中看,同样可以明白乔西或许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达成的困难,所以才频繁的提起以寻找内心的安稳。即便出发点是为了通过两人梦想的同一而寻求原谅,但乔西的绘画的方式仍是隐晦展示了他们所谓计划的渺茫——画上黑色部分占据了大部分位置,只留下角落的零星光亮。空白部分恰如空中楼阁,不见骨架,空泛的漂浮在他们的脑海之中。“她给了他一个微笑,笑容中有鼓励,但同时,我觉得,也有一丝哀伤”,从克拉拉的语言描述中,读者能够明白乔西作为朋友对于里克的微笑是鼓励,而笑中的悲伤是因为见面的结果,若进一步潜入叙述的语言里,我们会发现了其底下新一层的意义:自我欺骗到此为止——两人长大后将各奔东西。
乔西前往城中画肖像时,藏在语言复义下的自我欺骗的第二个人物出现了:乔西的父亲,一个住在特殊社区的工程师。“我们的看法全都一致,而我真诚地相信我们不是在自欺欺人。我们现在要比我们以前过得更好”,这是在与乔西的母亲关于今昔得失时候的对话,表面上全部的意思即是表达他现在一个满意的状态,他并不因为改变而感到难过或者后悔。引起争论,往往建立在双方皆坚守自己的观点,不甘示弱。在“竞争性”的情绪中,理智存在于情绪的浸泡中,为它所用,此时逻辑变成了“我如何在气势上以及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的驳倒对方,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人是复杂的,语境也是,当旁观叙事者克拉拉复现了乔西父亲的这一段话时,正由于其客观的特性而未做相关的情感性阐发,因此容易忽略在又一层语境下,父亲这一段话的含义。“你可以把这当成是借口嘛。这下就可以常来了”,“我真希望我能多陪陪你。多多陪陪你”。就乔西与父亲见面的对话构建的语境来看,家庭的分离,父女的分离——这是所谓圆满状态背后的代价。回过头来,再次专注于父亲所说到的这句话时,便可以品味出语言意义的多重:隐藏的火药味“情绪”以及强势影子后带有悲伤意味的自我欺骗。
而最大的自我欺骗其实全部落在乔西那脆弱而坚强的母亲这里。乔西母亲的一句“那谁知道呢?也许这办法就奏效了。而我也就能够爱你了”,或许是能被称作全书的高潮情节点。语境即是有一个脆弱不能接受打击的母亲处在唯一一个女儿可能离世的情况。延续乔西,是她能继续活着的理由——这看似疯狂,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不能怀疑这个母亲对于乔西全心全意的爱,用她的方式。在接下来的一番陈述中,她继续问着,寻求着最后一根稻草,她说“为我延续乔西。来吧。说点什么。”,从当时场景来看,她的态度坚决而明显,而克拉拉则是不同,她的考虑停留在拯救乔西上,对比母亲,克拉拉是更为乐观的。虽然两者的思想体系不一(在思维上人与机器仍旧是不同的),但目的达成了统一——都是围绕乔西的存在。借助这一点,隐藏在母亲语言背后的多重意义被揭露。“来吧。说点什么”——这一句话的效果就在于,在这种目的统一下,由于语言的复义性,使该句话在此承担了两个角色,首先它必然是一个陈述句,或许表示要求,或许是表示请求;紧接着,在复义的催生下,诞生了疑问句与选择疑问句。即母亲此刻不仅仅是陈述,在问能不能,而且更是面临着选A还是选B的问题,由此,情感的复杂多样性转化为语言的多义性——即复义表达出来。最后克拉拉得到一个拥抱,她自己叙述说是“我感觉到她的善意正涌遍我的全身”,则是母亲做好抉择的释然,前面营造的紧张气氛在这里得以缓解。语言的复义中包含的矛盾就在行为中得到解释:母亲是矛盾的,她知道里克不会接受,而她自己也很难说服自己,克拉拉一定能够代替乔西。对于人的核心,本质的独一无二性,因扎根于“老派”的传统观念之中,加上卡帕尔迪先生的建议,母亲此时便在自我欺骗的圈子里中走走停停。母亲的那句话“引起不同反应,都同本书的主旨有关。”,这即是人心,是作家石黑一雄喜欢探索的主题,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也能看到。
在克拉拉叙述中,人类之矛盾更加显示出它的隐秘与复杂来,自我欺骗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它就像所比喻的那样,如一个房间套着另一个房间,因而种有多种意蕴。在语言复义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与机器之间的差别,事物与事物之间正因为差异而得以识别自己,而《克拉拉与太阳》描写了人与机器的生活,作为AF的克拉拉从头到尾体现出来的利他性,即便体会得到自己的,以及他人的情感,说明了她终究只是一个机器人,所以由对比而更加显出人之为人的特点所在,自我欺骗是脆弱的人类的保护装置,保持尊重、理解,不轻易评价他人——就如克拉拉所做的那样,是我们应该懂得并且践行的。